離開東北老家多年，我每次回家必不可少的專案便是去澡堂。
我曾在南方、北京、歐洲求學，但這種澡堂只在東北見過。唯一的一次，在萬里之外的義大利，羅馬附近一座兩千年前的小城遺址——小城隨處可見的公共浴場中，羅馬柱、圓穹頂、大理石、雕花砌畫、或方或圓的大池子、一小間一小間的洗澡格……和我在老家最愛去玩的澡堂子如出一轍。
沒錯，在東北，一些進階版本澡堂子的裝潢會讓人仿若置身古羅馬。那些古典風格的壁畫、雕塑、噴泉，營造的是一種看不懂但很輝煌的“奢靡感”。從名字來看，這些洗浴中心的定位可見一斑：“麗水金尊”、“玉泉宮”、“名都清水灣”、 “至尊湯泉”、“海洋之星”……
這次回到老家，我卻驟然發現，家鄉的澡堂子的變化已經滄海桑田。除了奢華風格，ins性冷淡風、日式風的洗浴中心也一座座建起。有些浴池，更是不時舉辦文藝沙龍，而這些，依然只需要十幾塊錢的門票。
一直留在東北的同學，人生格言已經成為“工作一週，能有錢有閒去好好洗個澡就好。”對於他們來說，泡澡已超越了單純洗澡的生理層次，更像是一種自我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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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洗浴中心大門，寬敞的大廳鋪著大塊的大理石地磚，巨大水晶吊燈在天花板的最高頂懸掛。真皮沙發、印著牡丹圖案的花瓶、花紋複雜的石膏柱、金黃色調的璀璨燈光，這些元素是東北洗浴中心的基礎風格，如同東北大亂燉，豐富而不雜亂。
當我在“海洋之星”門口感到時空錯亂時，一句帶有東北味兒的吆喝將我迅速拉回現實。
“男賓一位，女賓兩位！”
說這話的是個女人，她熱情地遞上手牌，並撿拾起我脫下的鞋子，放到擦鞋間。接下來，我將用這個手牌開關箱、存放衣物，而此後在這裡的每一筆消費都會被記錄在手牌裡。對於女賓來說，這個手牌還能在需要時替代頭繩，綁起頭髮。
在水氣繚繞中搓去一身的泥垢，是東北人每週必須進行的活動。澡堂裡，有互相搓背的父母子女、同事朋友，還有專業的搓澡師傅守在小床邊，時刻準備著。
澡巾往往都是由個人攜帶的，因為澡巾使用的時間越久，越能和主人的身體磨合出難以替代的默契。每次遠行，媽媽都會在行李箱裡專門裝上我的專屬澡巾，它鋒利而柔韌、上身不疼而對縫隙中的淤泥絕不留情。東北的這種特產浴巾，別處買不到。
在搓澡時，你可以時時向師傅反饋搓澡的力度。控制輕重，是每個搓澡師傅的必備技能，在有些澡堂，搓澡師傅的手藝以力度進行評價分級。
在一排小床邊，第一個招呼我的是曹姐，她和其他師傅一樣，只穿一身內衣，腳上踩著黑色雨靴——這是為了防止腳長時間浸在水裡被泡腫。聽聞我點了精品套餐後，她難掩開心。這個套餐169元，紅酒搓澡後，有鮮蘆薈奶浴、面膜、還有姜洗髮水洗頭，共計一個半小時。
從脖子開始，時而輕攏慢拈，時而大力擦搓，我意識到，熟悉的感覺終於回來了。
身體也還記得一些默契，這是隻屬於澡友與師傅之間的默契：搓完一面後在身上一拍，是提醒我該翻面了；搓到最後一面，在腰窩處有節奏地拍三下，則意味著整套流程的結束。
另外，男女浴室也有著不同的規矩：男士搓澡只搓兩面——正面和背面；而女士搓澡要搓五個面，除了正反面和兩側，還有腳底。誰也說不清其中的道理，但這是一直以來的傳統。
當然，如果你想六面俱全的話，也可以要求師傅提供洗頭服務，比如我套餐裡的姜洗頭專案。
洗頭是各大洗浴中心近些年才開發出的專案，它讓懶人實現了在澡堂裡除了把自己衝溼以外什麼都不做，就能完成洗澡的全套步驟。
躺上小床，紅酒搓灰，牛奶潤膚，當各式香料被身體慢慢吸收的同時，師傅以保鮮膜包裹客人的身體。頭部則由一雙大手成彎鉤狀，十隻指腹狠力地揉搓頭皮。沖洗當然也還是在這張小床上，只要將脖子向上拔，頭髮垂下床簷後，師傅會用花灑或水盆將洗髮水衝灑在地。
這類搓澡也有不少花樣——醋搓、紅酒搓、生薑搓、牛奶搓，師傅們總有各種辦法讓你相信。幹搓是不可取的，會把面板搓壞。近些年，甚至湧現了啤酒搓，不過曹姐介紹，啤酒搓雖然能殺菌，但接受的人更少，少有人點。
曹姐在這家浴池已經幹了六年，每隔一天白班、晚班來回輪換，對於不規律的生物鐘，她早已習慣。但常年在水汽中的浸泡讓她患上了風溼。曹姐還向我展示了她手上的傷痕：幾天前，客人拿來陳年的搓澡巾，裡面積累的灰垢、細菌，讓曹姐的手指感染、發炎，流了幾天的膿水。
來澡堂消費的澡友往往不會注意到搓澡師傅的背面——出了澡堂，她們常年浸潤在水汽中的面板會變得乾燥、皸裂。但曹姐還是一直留在澡堂，“別的咱也不會幹，這是社會上最簡單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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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東北女人熱衷搓澡後的奶浴專案，這也是我每次來澡堂最期待的。根據顧客所選擇的專案，師傅會調配一些有潤膚作用的“調料”。這些調料多以牛奶、酸奶作底，進階版本會新增蛋清、檸檬片、蘆薈汁液、玫瑰花瓣、各式精油、杏仁粉等天然“保養品”。
當你洗乾淨身體搓下的泥灰，一張鋪著嶄新塑膠布的小床在等著你。動輒半小時的奶浴流程使裸露的身體散發熱量，但有經驗的師傅會接一盆熱水，拉開塑膠布的一個縫隙，將熱水鋪在塑膠布之下，床就這樣變得溫暖。
我所選擇的專案是鮮蘆薈奶浴，幾乎是曹姐眼中對面板最好的專案。並排的幾張小床旁邊，兩隻半人高的花盆種植著蘆薈，曹姐挑了三根長勢肥美的蘆薈葉子，用小刀橫著割下，然後片開它們的葉，將膠狀的汁水刮進小碗。
碗中再倒入一袋牛奶、一勺蜂蜜，萍姐將手指堆在一起，兩隻手像兩個棒槌，伸進“調料”裡交叉搗弄、飛速旋轉，速度快得幾乎看不清手的輪廓，5分鐘後，新鮮的蘆薈汁液和果肉均勻地融進了摻著蜜的奶中，漾成一汪淺綠色。
曹姐先將調好的“調料”大面積鋪展在我的身體兩面，然後再從臉部按摩開始，接著是肩頸、後背……依次向下。這時的我就像菜板上一塊待鬆解的肉，任由萍姐錘錘打打、摺疊伸展，直到香香調料“醃”進身體。
鼓點般的敲打總伴隨疼痛，但當皮肉經歷一陣“急風驟雨”後，筋骨會舒適得不知所措。骨頭像被熱油炸過，酥酥綿綿。我叫曹姐再用些力氣，結果曹姐用力過猛，回家後，我發現大臂和大腿外側都浮現了青紫色。
曹姐把做奶浴的手藝稱為“功夫”，她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spa，而是混合了中醫養生、推拿手法的按摩，技師需要在日積月累的實踐中摸清門道。當年，曹姐學會這門手藝花了三個月，但直到上崗五年後，她才能真正摸準人體的穴位，慢慢地，她也學會了給人摸結節——手指一搭，就能說出眼前的人哪裡有毛病。
其實，曹姐所供職的大型洗浴中心，往往不是技師的奶浴技術最好的地方。在與其相距不到一公里的一處街角，一家小型浴池隱藏著真正爐火純青的 “功夫”。
這家小浴池是這個城市最古老的一批洗浴場所，灰白色的平房小樓二十幾年未曾換過，門口只有幾平方，但每次來做奶浴，需要提前至少兩天預約。
在老顧客馬小燕眼中，這家浴池勝在物美價廉。
20年前，她帶著女兒每週過來，從讓女兒坐在一隻紅色洗澡盆裡，一直洗到女兒去外地上大學。雖然這些年，城市裡動輒出現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馬小燕也都一一辦了卡，但每次要做奶浴，她還是會來到家樓下的這家小浴池，省錢，又專業。一整套搓澡、奶浴、洗頭的下來，只要花上60多元。
“專業”指的是這家技師們的功夫——她們的奶浴手法比其他地方更多花樣，有時是手指的第二關節按壓；有時是虎口交替著掐揉；有時是雙手合十著向下砸，濺出劈劈啪啪的奶星子；有時是雙手空心握拳，捶打出篤篤的聲響。
在這裡，馬小燕總是自帶“調料”，最常用的是杏仁粉——在市中心的百貨大樓研磨好一袋杏仁，四十幾塊錢，放進冰箱裡儲存，一次挖一勺，一袋能用半年。去澡堂前，再帶上家裡快過期的牛奶、酸奶和蜂蜜，每週做一次，她說，這樣可以保溼、去角質、還能美白。每次在浴池裡，她躺在床上，眼睛一眯就立刻睡著。
女兒離家後，馬小燕都是一個人了。只有每次女兒放假回來，她才拿出那些大型洗浴中心的會員卡，“奢侈”一把。
3
在黃娟看來，澡堂子的重頭戲在洗澡之後——汗蒸。每次沖洗完，她會換上成套的短袖短褲上樓，一待就是五六個小時。
這家澡堂的汗蒸房以動輒高達八九十度的“火龍玉”聞名。這間不足五平方的小房間，牆壁上鑲嵌著水晶、岫玉、麥飯石、黃玉、瑪瑙、芙蓉石、紅東陵。
工作人員介紹，在高溫下，這些寶石會釋放對人體有益的健康元素，人體能接受“來自寶石的射線”。
黃娟把這間火龍玉稱為“煉丹爐”，每次“修煉自己”之前，她需要做很多準備——在門口點一壺茶水，10塊錢無限續杯，滋溜滋溜地喝，一邊看著著電視，一邊為一會兒的出汗做準備。
後來，她連茶水都開始自帶，網上買一個2升的保溫水壺，她會提前在家泡好金銀花、枸杞或蒲公英，這樣，準備時間就提前到了洗澡間。
喝到微微發汗，黃娟走進“煉丹爐”。開啟木質小門，撲面而來一股熱氣將人推排在外，走進去似乎需要屏住呼吸，身體則在短時間內迅速升溫，每一個毛孔、髮絲、身體的細枝末節被溫暖包裹。
但溫暖的同時是“窒息”，乾燥而灼熱的空氣進入鼻腔，帶來輕微的疼痛、煩悶，我幾乎不敢呼吸。
黃娟告訴我，躺下會好一點，因為熱氣總是向高處跑，躺在榻榻米上，吸進的空氣就會沒那麼熱。她還準備了一塊浸溼的毛巾，鋪在臉上躺平，臉中間位置的毛巾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透過浸溼的毛巾，吸進的空氣也有了水分。
角落裡，兩桶木炭映著紅光，在其上方，兩隻花灑被設定了定時，每五分鐘自動灑水一次，澆在炭上，發出呲啦啦的聲響。很快，屋內的溫度再度升高。這一裝置對於黃娟來說也是一個計時器，因為手機、手錶不能帶進溫度這麼高的地方，她告訴自己，聽到兩次灑水聲，在裡面停留10-15分鐘，就可以離開了，因為蒸得太久容易眩暈。
“你可挺能蒸啊。”走出汗蒸房，赤膊的顧小軍向黃娟搭訕。顧小軍也是這家浴池五六年的澡友，平時做混凝土建材生意，因為冬天建房子的單子少，他沒有工作，幾乎每天泡在這裡。
前些年，顧軍在海南買了房子，就在三亞的海邊。但他覺得，海邊的景色美則美矣，卻少了一個可以洗澡、汗蒸、和朋友閒扯的地方。今年，他沒再回海南，就留在東北老家，日日來泡澡。捏著厚厚的肚腩，他覺得，汗蒸是可以減肥的，“蒸出來的都是油脂。”
黃娟也信仰汗蒸的養生功效。她的一個澡友是尿毒症患者，每週需要去醫院透析2-3次，自從日日來汗蒸後，汗水帶走了她體內的大量水分和毒素，慢慢滴，她發現自己可以不需要去醫院透析了。還有一個澡友來汗蒸前，胳膊、後背上都長著雞蛋大的紅疹子，最後也是汗蒸治好的。
對於黃娟來說，她只希望汗蒸帶給自己強健的身體和好面板。她不迷信浴室裡撒著各種調料的奶浴，而是自己上網買固體狀的奶膏，塗抹到身體上，再裹上保鮮膜，帶進汗蒸房裡。
除了汗蒸房、氧吧休息室，不少東北洗浴中心還有自助餐、棋牌室、足療室、電競房、還有大熒幕上放著電影、小床邊有小螢幕的休息大廳……
如今，對於東北人來說，洗澡不僅是生活必須品，更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澡堂也是社交場所。徜徉在各項活動室之間，東北人總能在這裡找到休閒的樂趣。
大部分時候，黃娟一個人來，洗澡、搓澡、汗蒸、去天然氧吧裡躺著，兩三個來回，就能消磨掉她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時光。
週日晚上，他會帶著上高三的兒子來，那是兒子每個星期唯一的休息時光。兒子來時，就只是洗完上樓吃個飯，快刀斬亂麻——黃娟想讓兒子考航空航天大學，學習上不想耽誤兒子一分鐘。
九派新聞記者 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