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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作者 | 南風窗高階記者 姚遠

齊知喬懷疑自己得了漸凍症,可能就要死了。

今年年初,她發覺自己的左手和左半邊後背有些異樣,肌肉時而跳動、發麻,不太得勁兒。這讓她在意不已,開始頻繁往醫院跑。在內分泌科,醫生否定了動脈硬化的可能,在骨科,被排除了頸椎腰椎的問題,她還是覺得不舒服。於是上網檢索,無意間瞥見了“運動神經元疾病”這個名詞。

複製,貼上進搜尋框,按下回車。

原來,“運動神經元疾病”的另一個名字,就是人們熟悉的“漸凍症”,把霍金困在輪椅上的那種病,世界五大絕症之首。

齊知喬篤定自己得了漸凍症。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做了1次CT、1次X光、6次核磁共振、1次全身肌電圖,還有各種血液檢查,結果出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毛病。齊知喬問醫生自己是不是得了漸凍症,醫生次次說,“不像是”“不考慮”,仍然無法打消她如墜深淵的恐懼。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療愈心中的傷口》劇照

我聯絡上齊知喬,想知道她不信任醫學檢驗結果、堅信自己是漸凍症的原因。她告訴我:“網上說,肌電圖的準確性與操作人員的技術水平有關。會不會是檢查儀器故障了,或者操作人員不專業?我覺得誤診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齊知喬確實生病了。但不是漸凍症,是“疑病症”。

《醫學心理學與精神病學》一書對“疑病”的解讀是這樣的:“病人毫無根據地堅信自己患上某種嚴重的軀體疾病或不治之症,為此到處求醫,即使反覆、詳細的檢查無法證實其患有疾病,都無法糾正其信念。”

對疾病非理性的懷疑與恐懼,奪走疑病者們應有的專注力,樂觀、平和的心態,甚至是正常的工作與生活。一位疑病者在論壇裡傾訴,自己要被折磨瘋了,“現在外面的陽光很好,但我好害怕。”

他們或持續、或間歇地被拖進黑洞裡,與心魔纏鬥,拼命想掙脫它。

只有個別幸運兒逃了出來,更多人還沒有。

01

壓在心上的一塊巨石

李妙文說,自己的疑病傾向,從小就有苗頭。

上小學時,她懷疑自己有前列腺炎——“但我是女孩兒,直到初中我才知道自己沒有前列腺”。她還覺得自己得了糖尿病,儘管這是種老年病,很少發生在兒童身上。

李妙文對疾病懵懂的認識,來自家裡的一本書,黑色封皮,很厚,上面寫的全是與疾病相關的知識。小夥伴們在廣場上肆意奔跑,無憂無慮,李妙文一個人待在家裡,觀察自己身體傳遞出的細微訊號,然後把它們一一對應進書上列出的症狀裡。

她對疾病抱有天然的關心,經常看電視臺播送的養生節目,聚精會神地聽各種各樣的人講述自己奇怪的病痛。

越看越怕,“但又忍不住去看”,明明知道自己會被恐懼捕獲,又無法抗拒那種危險的吸引力。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女心理師》劇照

後來,李妙文出國讀書,留在美國工作,在一家科技企業就職。見過的世界越發廣闊,卻仍舊像兒時看養生節目時那樣對疾病膽戰心驚,甚至愈演愈烈。

李妙文把自己的醫療保險頁面分享給我,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條目顯示,2021全年,共有50多次就診記錄。至今“還在不停地看醫生”,光是4月,就去看了6次病。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李妙文的就診記錄

她去過消化科,因為感覺吞嚥困難,異物感強烈,懷疑自己得了食道癌。去骨科,因為胯骨疼,以為是股骨頭壞死。去血液科,因為身上出現了血紅色的斑點,她覺得是白血病的預兆。還有肺癌、面板癌、心梗、腦出血……擔憂數不勝數,接踵而至。

對疾病的憂慮甚至外溢至寵物身上。她養了一隻臘腸犬,它還小的時候,有時會邊伸懶腰邊發出尖銳的叫聲。李妙文擔心得不得了,送它去寵物醫院檢查脊椎,做核磁共振,“花了非常多錢”。結果顯示,小狗沒有任何毛病。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李妙文的寵物狗

李妙文知道,醫生應該不太喜歡自己這樣的患者,也許會評價她是“一驚一乍”“過於矯情”。每次去看病,她就像沒寫作業的小學生擔心被老師抽查到一樣,害怕被醫生髮現自己過往那些長長的、種類繁多的就診記錄。

她知道自己的疑病有時很荒謬,“但我是真的感到非常害怕生病。”

張琪這麼描述自己經歷疑病的一天:因為恐懼早早驚醒。從睜眼到閉眼一直處於恐慌和抑鬱裡。想要轉移注意力去工作學習,但總覺得有塊大石頭壓在心裡。總是很想哭。

她懷疑自己得了胃癌,前後跑了十家醫院,一開始就做過了胃鏡。醫生告訴她,胃裡很乾淨,沒有腫塊。拿到檢查結果後,張琪只稍微心安了一下,很快又覺得醫生和機器不靠譜,認為自己是癌症初期,不好檢查出來。

不久前,爸爸剛剛查出癌症,確診的過程幾經輾轉,最後透過手術活檢才確定。爸爸的經歷讓她覺得,“查病要查得很細才行”。

“就算十個專家說沒事,我還是覺得自己有病。”張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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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師》劇照

從業10年的臨床心理學家李致均向南風窗比喻,疑病者們就像是“狼來了”故事裡的小孩。總認為自己生病了,去檢查,不相信檢查結果,迴圈往復。久而久之,醫生、周遭親友逐漸失去耐心、不予理睬,覺得他們就是“想不通”。而外界的疏遠和不關心,會成為一種助燃劑,加重當事人的疑病情緒。

其實,和抑鬱、焦慮一樣,疑病是精神疾病症狀的一種。

深陷疑病之中的人,更需要被知道、理解和支援。

02

隨著疾病而來的

堅信自己得了漸凍症的那段日子,齊知喬每天都在預演自己與父母的訣別。

在家裡,時不時就會向父母意味深長地囑咐,“要堅強”“好好保重身體”。

其間,她經歷了一次驚恐發作。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頭暈目眩,感覺靈魂與身體抽離了,下一秒就會死掉。正值半夜,她叫醒父母帶自己去醫院急救,結果仍是沒查出什麼器質性疾病。

終於,媽媽發覺了不對勁,找她談心。齊知喬覺得自己再這麼下去,因為漸凍症死掉之前就先瘋了,乾脆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療愈心中的傷口》劇照

齊知喬不怕死。直接死了倒還痛快,她怕自己得上漸凍症,失去自理能力,賺不了錢,拖累父母。齊知喬揹著房貸和車貸,她怕生病以後,還款的經濟壓力全落在父母身上,自己動彈不了,連自殺都做不到。

“自殺了,保險也賠不了。”齊知喬說,想的全是有關錢的事情。她自詡是個完美主義者,“一想到自己可能無法繼續創造價值,就覺得崩潰,沒辦法正常思考了。”

在與疑病者對話的過程中,我發現,讓他們感到恐懼的不是疾病本身,還是伴隨疾病而來的東西。就像齊知喬害怕家裡會因病致貧,每個疑病者心懷慼慼的面向各不一樣,爆發的契機也各不相同。

比如,李妙文最擔心的是自己的眼睛,2018年,一次全飛秒近視手術給她的眼睛留下了後遺症,飛蚊、重影、怕光。手術失敗後,她的疑病隨之爆發了。比起其他可能造成死亡的絕症,她更怕自己有一天會失明:自己如果真的看不見了,誰來照顧自己?父母和孩子怎麼辦?生活還怎麼繼續下去?

李妙文的疑病心理,是怕餘生要過一種低質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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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愈心中的傷口》劇照

還有一位在醫療行業工作的疑病者告訴我,她恐懼的是治療時的痛苦。

“因為我自己是從事醫療的,瞭解得更多。大部分針對絕症的治療手段,只要能救命,其他什麼都不是,病人的痛苦不是痛苦。”她說。“但痛苦本身肯定是痛苦的。”

去年,她感覺咽喉不舒服,懷疑自己得了咽喉癌。明明自己的工作就與體檢相關,看了兩三次耳鼻喉科,仍然惴惴不安。自我分析,疑病的導火索是一則同齡友人患癌的訊息,這讓她覺得“類似的事情有機率降臨在自己身上”。

把張琪推進疑病深淵的,除了父親確診癌症,還有社交媒體上豐富而雜亂的健康資訊。網際網路演算法機制是如此的神秘、強大,自父親患癌後,張琪時常在微博、小紅書上被推送年輕人得上絕症的案例,自己又是個“愛胡思亂想的人,很容易被左右”,總想點進去。

《幻影疾病:認識、理解和克服疑病症》一書的作者,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精神病學教授布萊恩·法倫認為,“網際網路絕對讓疑病患者變得更加糟糕了。”

在疑病者的論壇聚集地,他們把網路比作“潘多拉的魔盒”,一致認同,自己的噩夢就是從按下搜尋鍵的那一刻開始的。網際網路讓普通人更加了解疾病的同時,傳遞著濃烈的健康焦慮。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疑病症貼吧簡介:只有心死,才能新生。圖為網友釋出的貼子

一些受訪者告訴我,他們暫時擺脫了疾病焦慮,因為學會“忍住不去搜病”了。張琪下定決心,給小紅書主頁所有與疾病相關的帖子都點了“不感興趣”,主動最佳化推送演算法,將自己與紛亂的健康資訊隔離開來。

她說,自己“目前是沒在疑病了”。

可這只是一時的。火苗被壓下去了,但沒有徹底撲滅。

不知何時何地,恐懼將重新席捲而來。

03

疑病,一種對存在困境的迴應

站在心理學的角度,無論是網際網路資訊、親友去世,還是自己的手術失敗、沉重的經濟壓力,都只是“誘發因素”,不是導致疑病的根本。

李致均舉了個例子,比如“創傷後應激障礙”,不是每個經歷創傷的人都會發生應激障礙。創傷只是誘發點,患者在生理和心理上已有的潛在因素,才是發生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主要原因。

同理地,所有人都會在網際網路上接觸各種健康資訊,絕大多數人都有親人和同齡好友生病的經歷,“不見得每一個人都會疑病,”這位心理學家說,“疑病者自己存在一些交感神經系統或是認知障礙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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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愈心中的傷口》劇照

心理學通常會將疑病歸至“疾病焦慮障礙”這一疾病門類下。不過,心理學對此的研究是相對空白的,原因在於,疾病焦慮障礙的診斷過程實在過於複雜和漫長了,需要遵循“排除法”,挨個排除患者自訴的器質性疾病後,才能“篩選”出來。

不少疾病焦慮障礙患者,需要經歷一兩年、甚至五六年的求醫過程,才意識到自己不是身體生病了,而是心裡生病了。

李致均接診過一些疾病焦慮障礙患者,無論怎麼溝通,對方就是說:醫生你誤會了,我不是焦慮,是真的病了。

“如果患者還沒承認自己是疑病,治療成功的機率是非常低的。”李致均覺得苦惱。

工作十年,他愈發體會到心理學這門學科和醫者這份工作的侷限性。尤其是在疾病焦慮障礙的診療中,心理治療的成效其實很小。一些人成功走出來,與其生活環境、人生經驗的改變更加有關。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他接診過一位疾病焦慮障礙患者,在身邊重要的人去世之後,反而不再疑病了。“他突然醒悟,自己那麼擔心、害怕,活得再久,有什麼用?不如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好好生活,終有一天和重要的人團聚。”

這個案例給予李致均極大的啟發。以前,對疾病焦慮障礙的治療思路主要是糾偏,糾正來訪者對疾病非理性的認知。但李致均想,如果從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視角切入,引導疾病焦慮障礙者去探尋人生的意義,思考生與死的關係,也許會是更有突破性的方向。

2017年,外公去世之後,林茵陷入一段痛苦而漫長的疾病焦慮之中,想盡了辦法,最終得以成功自救。這段疑病經歷,改變了林茵的人生走向。後來她成為一名心理諮詢師,把疾病焦慮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

林茵從自己和二十幾位來訪者的疑病經歷中發現——“人們對疾病的恐懼,或許是對存在焦慮的一種症狀式的迴應。”

人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活著,不知道如何回答死亡、自由、孤獨和意義等人生課題,於是,將憂慮轉移至身體上,表現為對疾病的擔心。疑病只是症狀,根源其實在於存在價值的迷失。

她建議,程度嚴重、已經出現頻繁且強烈的軀體反應的疑病者,應該及時就醫。但如果只是輕微的疾病焦慮傾向,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探索自我存在價值的契機。

“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極了

《療愈心中的傷口》劇照

“焦慮本身也有其正面和積極意義。”林茵說。

齊知喬從漸凍症的恐懼中走出來了,沒有吃藥,沒有看醫生。以前,她害怕生病,最害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連累父母。這段時間,她閱讀與精神治療有關的書籍,常常和父母談心,發現他們比自己閱歷更長,更懂得如何抵禦生活的風險,沒有自己原先想的那麼脆弱。

她自嘲道,“我早就該知道的。不如說,才意識到這一點的我才很奇怪。”

(文中齊知喬、李妙文、張琪為化名。)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於視覺中國,部分來源於網路

編輯 | 莫奈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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