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期“奇葩說”，什麼辯題已經忘了，只記得那個“在宇宙中心呼喚愛”的男人在結辯時說了如下一句話：
“只要人生中有捷徑，捷徑很快就成為唯一的路。”
我本來想回顧一下那期節目，再截一張合適的圖給大家看看。然而我發現得辦VIP才能回看，只得作罷，請大家原諒我的貧窮。反正辯論的內容與本文並無太大關係，主要是陳銘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當時我瞬間想到的就是《書劍恩仇錄》裡的紅花會。我覺得陳家洛應該找人把這句話刻在石碑上，率眾人早晚唸誦，這比什麼“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可深刻多了。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指出紅花會存在的兩大根本性問題，一是有宗旨無路線，雖然想幹點大事，卻沒有切實可行的系統性規劃；二是腳踩兩隻船，既想當陰謀家，又想當道德楷模，結果兩頭都搞得不倫不類，讓人貽笑大方。
雖然存在這兩個問題，但他們頂多是不成功，還不至於徹底失敗。在成功與失敗之間還有一種生存狀態，那就是混日子。他們儘可以繼續在市井中隱忍苟且，時不時冒個泡搞事作妖，“復明”雖然無望，“反清”還是大有可為的。
但最終他們還是一敗塗地，幾乎算是告別了政治舞臺，也告別了他們的天真理想。而導致潰敗的直接原因，正是因為他們想走捷徑，且把捷徑當成唯一的路。
紅花會的的革命宗旨是反清復明。我之前提到過，反清容易，復明難。寫反詩、殺貪官、搶軍糧，都是反清，只不過都屬於撓癢癢。要想復明，就得進行長期艱苦的武裝鬥爭。比如“碧血劍”或“倚天屠龍記”，雖然袁承志、張無忌等人也在江湖上搞些小動作，但最後打下江山，還是得靠李自成、朱元璋這些集團軍去剛正面戰場。從書中來看，紅花會顯然沒有進行大規模武裝起義的計劃，也從沒有團結群眾、壯大力量的打算。
那麼紅花會究竟想透過什麼方式來“反清復明”呢？到全書的後半段，我們終於明白，原來他們有一條捷徑——威逼利誘乾隆造反。
我不得不為紅花會的腦洞豎一個大拇指，即便在遊戲中，我也只見過忠跳反、內跳反，沒見過主公跳反的。別人家造反，都是從下到上，從外到內，要攻城略地，要流血流汗。而紅花會則厲害了，他們想直接搞定帝國最高統治者，一人反，天下反，省時省力，省心省錢，天下還有比這更“捷”的捷徑嗎？
不過紅花會此舉倒並非完全失了心智，他們也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乾隆是一個漢人。
當年乾隆下江南，多次在海寧陳世倌家下榻，且封官賜寶、題匾賦詩，似乎遠遠超出了一般情況下皇帝對大臣的寵愛。民間便不由起疑：“莫非乾隆是陳閣老的兒子？要不為啥對他那麼好？”漸漸的，這種猜疑就變成了一個傳說。
乾隆有漢人血統，這顯然是子虛烏有之事。而它之所以能流傳下來，我個人覺得，一是表現了對皇權的蔑視，二是對恢復漢室江山的期待與自嘲。這個話題與本文無關，就不展開談了。
金庸正是浙江海寧人，自幼就熟悉這個傳說。後來他創作小說，自然而然就拿自己最熟悉的故事作為藍本。他在後記中說：“歷史學家當然不喜歡傳說，但是寫小說的人喜歡。”
就書論書，既然在小說中乾隆是漢人，那麼紅花會勸誘乾隆反清，似乎也不是那麼不可理喻。要是走捷徑能避免兵荒馬亂、生靈塗炭，何樂而不為呢？
關鍵在於，捷徑應該是通往成功的道路之一，而不能是唯一。否則，那就叫豪賭，叫孤注一擲。一旦失敗，再無退路。
在《書劍恩仇錄》原版或“三聯版”中，紅花會的創始人是誰並未明言。在新修版中，則坐實了“紅花老祖”就是第一任總舵主於萬亭。而於萬亭恰恰是當年雍正與陳世倌“閨女換兒子”的見證人，他是知道乾隆的真實身份的。所以我們不由得揣測，於萬亭創立紅花會，為的就是將來有一天走這條捷徑。
後來於萬亭病故，陳家洛接任。起初陳家洛並不知道自己是當朝御弟，幾次三番與乾隆衝突，尤其在太湖一番對手戲，讓皇帝大失顏面，雖然做法不太明智，但也算頗有英雄之氣。
然而當他與皇帝認親、正兒八經開始“走捷徑”之後，便低三下四、百依百順起來。起初他罵乾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個昏君，後來則大唱頌歌：“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象。”還帶著一眾兄弟給皇帝大磕其頭。為了哄皇帝開心，他把心上人都獻祭了。如果他要香香公主去刺殺乾隆，為她的父親與族群報仇，還勉強說得過去。然而他卻是勸香香公主從了乾隆，以便恢復漢人江山。人家喀絲麗是個回人，和你滿漢相爭有何干系？你憑什麼要她去犧牲？
假若此事能成，付出些代價也就算值了。但此事的成功率有幾成，不知陳家洛等人是否計算過。要知道，捷徑只是“便捷”而已，它未必沒有風險，也未必確保成功。
就拿勸乾隆造反這事來說，首先，你勸一個人冒險，那就要給他足夠的利益。而乾隆本已是皇帝，即便造反成功，他也不過仍然是皇帝，那他所圖何來？按陳家洛的說法，乾隆可以成為陳姓王朝的開國之主，功業堪比唐宗宋祖。但為了這麼一個假大虛空的頭銜，就要去冒掉腦袋的風險，乾隆會心甘情願去做嗎？
其次，即便乾隆動心，但他還是要考慮一點，那就是一旦大業得成，他該怎樣對待陳家洛？而陳家洛又會怎樣看待他？功高蓋主、黃袍加身之事，歷史上屢見不鮮。手足相殘，玄武之變，這都是血淋淋的教訓。陳家洛確實表示過，成事之後他便歸隱山林，絕不與哥哥爭權。但乾隆憑什麼相信你，去給自己增加潛在的風險？
第三，乾隆雖貴為天子，但對朝政還沒有到盡在掌握的程度，在他上面還有皇太后。人家太后可是徹頭徹尾的滿人，一發現乾隆行為有異，當機立斷，立即將八旗兵權分給了八王統領，大大削弱了皇帝的權力。而乾隆也正是懾於太后的威嚴，不再左右搖擺，徹底對紅花會起了殺心。可嘆此時的陳家洛還活在功成身就的千秋大夢裡，要不是香香公主用生命來警告他“不可相信皇帝”，他被哥哥賣了還幫著數錢呢！
所以說，捷徑不是不能走，儘可以去嘗試，但只能是選擇之一。即便不成，還有他路可走，不至於一敗塗地。假若紅花會多年來苦心經營，其勢力已成星火燎原之態，堪與朝廷相抗衡，那麼這對乾隆既是威懾，也是誘惑，說不定他就同意了。即便不同意，紅花會還可與朝廷在戰場相搏，也仍有成功的機會。然而紅花會給人開出的價碼盡是空頭支票，讓人提不起興趣；自己又不安排退路，一門心思只往“捷徑”上使勁，最終只能是豪賭失敗，貨真價實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有人說：小說家言，何必當真。小說當然不必當真，但現實中，我們看到的“走捷徑”難道還少嗎？作弊就能考高分，為什麼還要好好學習？拍馬屁就能往上爬，為什麼還要提升業務能力？潛規則就能當明星，為什麼還要磨練演技？
我記得春晚上有個小品，新來的領導愛打乒乓球，於是全單位的人都開始打乒乓球。是啊，提高工作業績多難啊？陪領導打乒乓球多“便捷”啊？於是乎，再來個愛喝酒的領導，又開始鍛鍊酒量；來了個愛打牌的領導，又開始修煉牌技……幾年下來，技多不壓身，五花八門會了不少，唯有工作能力沒見長。一個人這麼幹，兩個人這麼幹，最後全單位的人都這麼幹，那這個單位，最後還會存在嗎？
走捷徑不可怕，在很多時候我們應該或必須走捷徑。但當它成為唯一的路時，我們應該警惕，看它究竟是一條“捷徑”，還是一條歪門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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