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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1985年夏再到揚州,住揚州賓館,入門見有巨大黑漆壁畫,畫仙人騎鶴飄逸狀,旁書“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不禁啞然失笑。主人復引導參觀蜀岡唐城遺址,然最突出部分則介紹迷樓,在以史為鑑藉口下引導參觀者想入非非。多年不去,不知一切有以變化否?

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唐城遺址

有隋僅二帝而亡國,唐初以史為鑑,多揭隋煬陰事,自屬可以想象。流風所及,《隋書》既不盡實錄,民間想象更屬豐富。大約晚唐至宋初,出現《隋遺錄》(又名《南部煙花記》《大業拾遺記》)、《開河記》等一批小說,隋煬形象更加不堪。《迷樓記》的出現大約還要晚一些,說“煬帝晩年尤深迷女色”,見宮殿壯麗,更思要有“曲房小室,幽軒短檻”,以盡享男女之歡。近侍奏浙人項升有奇藝,能構宮室,於是“役夫數萬,經歲而成”。煬帝大悅,“詔選後宮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每一幸有經月而不出”。臣下更進御童女車之類奇技,煬帝益發著迷,於是終日荒淫,終於亡國。以後《隋煬帝豔史》一類淫書更樂此不疲地加以渲染,終於完成文學史上最荒淫敗國的君王形塑。

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隋煬帝像

然而史家對此不能無疑。煬帝母獨孤皇后是古代最著名的妒婦,用現代話語來說,是一夫一妻制的堅定倡導者,不僅以此嚴格要求夫君,更嚴格要求諸子,故隋煬帝在謀冢嗣過程中絕不敢有所放肆。他繼位時母親已經薨逝,但勤於蒐羅他罪狀的唐初史臣最多僅找到他在父親晚年私通父妾宣華夫人的傳聞,連他後宮有多少嬪妃都缺乏記錄,至少他的造人記錄遠遜於他的姨侄唐太宗。當然,宮闈事秘,記載欠缺不等於沒有做壞事。

那麼,迷樓傳說是如何形成的呢?從現有文獻分析,最早記載始於隋亡後一個半世紀。中唐記載有三條。貞元間詩人包何《同諸公尋李方真不遇》雲:“聞說到揚州,吹簫有舊遊。人來多不見,莫是上迷樓。”尋訪友人不見,開玩笑說可是到迷樓開葷了,知道這時已經形成固定的傳說。此為貞元間詩。後白居易在《新樂府·隋堤柳》雲:“南幸江都恣佚遊,應將此柳系龍舟。紫髯郎將護錦纜,青娥御史直迷樓。海內財力此時竭,舟中歌笑何日休?”李紳《宿揚州》:“今日市朝風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此為元和間詩。許渾《汴河亭》雲:“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此為大中前後詩。

更晚的羅隱《讒書》卷五《迷樓賦》,可以說將百年來的傳說作了進一步的落實,說他在鹹通五年(864)下第後,親訪迷樓,但見故都“喬木拱立”,遂判斷“迷樓而在斯”,並想象此樓“榱桷沉檀,棟樑杞梓”,不通內外,“朝奏於此,寢食於此”,“君王欲左,右有粉黛”,“君王欲右,左有鄭衛”,最後判斷“煬帝非迷於樓,而人迷煬帝於此”。此後的《迷樓記》,更加恣意發揮。

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但是如果追溯到隋末唐初文獻,則可以舉出堅強之反證。隋末李密起兵,讓祖君彥起草文書,歷數隋煬十大罪惡,“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為一時傳頌。所舉十罪:其一為“先皇大漸,侍疾禁中,遂為梟獍,便行鴆毒”,即殺父而奪位;其二為“公卿宣淫,無復綱紀”;其三為荒湎糟丘,“廣召良家,充選宮掖,潛為九市,親駕四驢,自比商人”;其四為“廣立池臺,多營宮觀”,耗盡民力,“罄天下之資財”;其五為“頭會箕斂,逆折十年之租;杼軸其空,日損千金之費”,即窮徵賦稅,使民間凋敝;其六東征西討,使“屍骸蔽野,血流成河”;其七為“恃眾怙力,強兵黷武”以徵遼東;其八為“愎諫違卜,蠹賢嫉能,直士正人,皆由屠害”;其九為“政以賄成”,“小人在位”,皆言用人不當;其十則雲賞罰不公,勳爵無序。這些大多為出於宣傳目的的過激言辭,可說將當時知道的罪惡網羅無遺,但並沒有提到揚州的迷樓。

司馬光修《資治通鑑》,對文獻真偽斟酌極其嚴肅。他在敘述隋煬一朝政治舉措和運河及揚州興建時,主要採據《隋書》和唐初史籍《隋季革命記》《河洛記》《大業雜記》《大業略記》等,都是唐初五十年以內的著作。其中開掘運河以通龍舟,在揚州興建以廣行宮,主要參據前舉後二書,其中雖多文學描寫,但細節也頗見認真。二書作者杜寶、趙毅皆貞觀間人,所述大抵可信,其中都沒有提到迷樓。

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隋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

隋煬帝身敗國亡,當然有重大罪責。但他的罪錯主要是對不起他的父親,沒有守住江山。任何王朝的興亡都是一家一姓的事,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史官與百姓似乎都不這樣看,硬要整出一些教訓來。史官說的是道理,百姓願聽的是故事。既然亡國了,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庸墮腐敗,如隋煬帝整日淫亂,不理國事,終至敗亡,是任何人都能聽懂的,但距事實恐怕很遠。

隋的真相是:南北統一後,隋文帝時國力大增,因而開始營造大興城等偉大工程。隋煬帝雄才大略,開拓創造之理想較其父更甚。北討突厥,東征高麗,開掘運河,建設京洛,玩得太大了,重勞民力,最後玩崩了,於是交出生命以還債。他傾力建設,最終亡國,他那位阿姨的孫子,後世稱為唐太宗的那位,樂得坐享其成,與民休息,達成貞觀之治的偉業。“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秦韜玉《貧女》)煬帝確是位悲劇的英雄。

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隋煬帝時興建的含嘉倉,此後沿用五百餘年

揚州的行宮是有的,運河行龍舟也是事實。原因則一是要解決關中的挽粟問題,運河是隋唐兩代的經濟命脈;二是煬帝出身北方,十三歲出鎮江南,能講吳語,太太蕭皇后更出自後梁蕭家,有強烈的南方情懷,於是在揚州住久了些。因為你玩崩了,是非就只能由別人來編排了,活該!

*本文選自《濠上漫與——陳尚君讀書隨筆》

陳尚君:揚州幾曾有迷樓

《濠上漫與——陳尚君讀書隨筆》

陳尚君 著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42。00元

本書彙集復旦大學陳尚君教授近年來學術散文56篇,基本按所涉內容的時間排序。最早為北朝至隋代的傳奇女性獨孤三姐妹,漸及唐太宗、李林甫、高力士等唐代人物,包括在重新整理全唐詩過程中的一些發現和思考。降而及宋,探討宋本之何以可貴,並關注《資治通鑑》之編纂,對司馬光的史學觀念及團隊均有討論。由清至民國,則辨析《四庫全書》對文獻之篡改外,將郭嵩燾、嚴復、唐文治、張元濟、熊希齡、章太炎等諸多人物一一道來,足見閱讀面之廣泛。時代再近,則述與朱東潤、程千帆、傅璇琮等前輩的交往,與平輩相知學人的往來切磋,對學生的提攜愛護,以及自己參與的若干學術工作和對一些唐宋相關圖書的評介。

(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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