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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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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1期|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最後的手藝人

文/季竹君

臘月的午後,太陽壓根兒就不曾露臉,只在山坳裡不經意地塗抹了些許明豔的橘色,似乎只是為了告訴你:你所期待的大雪是指望不上的。風滑過北方的塬野,落在行人的臉上生疼。說起行人,這條鄉間小道上除了踽踽而行的父親,並不見其他人影。前幾日,王家村有人捎話上來說請父親去掛粉條,這幾日一直有風,不是掛粉條的好日子,今兒風息了些,父親腋下夾著兩把瓢就出門了。這兩把瓢一把是葫蘆劈就,另一把生呂鑄成,葫蘆瓢輕巧趁手,而呂瓢出粉卻更快些。這兩把瓢平時總是高高的掛在堂屋的門背後,父親從來不允許我們小孩子動它——我常仰著小臉靜靜地看著它們,想象著我的小手指頭可以從那十幾個瓢眼裡穿過。

九嵕山下一帶旱塬,土質疏鬆,土層貧薄,常年缺水,除了主糧冬小麥,雜糧以紅薯居多。沒有一樣農活是輕鬆的,沒有一粒糧食是易得的,種紅薯更是如此。正月開春,莊稼漢們就開始在院裡院外盤倉育苗,等到三月秧苗長齊,氣溫回暖,便要栽秧。若逢一場春雨再好不過,但春雨總是貴如油般的難得,往往是拉水栽紅薯。有牛的人家套上牛車去拉水,沒有牛的人家,男人前邊低頭躬背駕轅拉車,女人孩子後邊推,遇上陡坡,一家大小便喘成了一團。殆至秋霜過後,蔓枝衰敗,方是收穫時節:一窩一窩挖起,地頭分類:大點的晾曬後下窖貯藏,等著商販來收購換點活錢,餘下的留作明年育種;小點的就夠冬季一家老小嚼用;過小的、裂口的、以及挖破帶傷而不能久存的,方清洗後打漿制粉。於是,便有了父親掛粉條的行當。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打漿制粉的過程也是極為繁複的。霜降前後,幾乎家家院子裡都擺有幾口大缸。粉碎後的渣漿傾入缸內,兌水攪拌均勻後,支起架子,搭上麻袋過第一遍漿,澄出粗渣來。只留黃白色的漿水,在缸裡沉澱。幾日後,再把已經濾成黛綠色的水舀出來倒掉,添上清水攪拌。沉澱好的粉堅硬而粘膩,且又極易再次沉澱,所以攪動起來著實費力。攪拌均勻後,搭上細紗布過二遍漿,復又澄出細渣——農人們最是能物盡其用的,這兩遍過後的渣全做了牲口的飼料——兩三日後,缸中濾出的水再次舀掉。沉澱好的粉細白如脂,一塊塊剷出來,用白布包袱包包了,吊在通風的房梁下陰乾 。除了挑水,這些活計大多都是女人來完成的,這時節,雖不至上凍,水卻是滲骨地冰冷。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候母親通紅的雙手和溼噠噠的圍裙。乾透了的粉又細又白且久藏不壞,用來做成消暑的涼粉或掛出爽滑的粉條便成了農人們桌上難得的美味。或許這便是這帶綿延貧瘠的九嵏山對因它而生的子民們莫大的饋贈了。

父親到了主人家,左鄰右舍前來要掛粉的或幫忙的已經站了半院子,照例先檢視粉面:漚了的帶黴點的粉不能掛,沒幹透的粉面要更多粉芡(相當於做饅頭用到的酵母)。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總有幾家嘆息著收起自家的粉面要離場,父親總是安慰說:“掛不成粉條明年夏天打涼粉吃也行,可別糟蹋了粉面。不管誰家借幾斤粉條先過年。”

旁邊就有人接話說:“我家掛好了先借你幾斤過年,明年你們家掛了再還我是一樣的。”

於是這幾家人臉上都有了喜色,遂留下來幫忙。

掛一斤粉面五分錢,價格是生產隊時期定的,當時一個男勞出一天工記八分工錢,生產隊給河南師傅五分錢,父親的手藝就是跟河南師傅學的。當時學的人不少,可後來正真能採面起瓢的方圓十幾裡也就父親一個。離開生產隊已經十幾二十年了,可父親卻固守著五分錢的工價不變,且是臘月掛粉,來年忙罷了才上門去收帳。

秤好後的粉面放一旁待用,大瓷盆是燙熱了的。滾水打芡,加進明礬,然後幾十斤粉面倒進去,四五個小夥子繞著盆各伸一隻手轉著圈採面,手燙得受不了了,父親叫聲號子,小夥子們一齊換手反向轉圈繼續採面。在號子聲中,圈越轉越快,寒冬臘月,小夥子們卻在熱氣蒸騰中跑得滿頭大汗。採好的粉面分成大小均勻的麵糰裝瓢,大鍋裡的水早滾了,開始起瓢了,父親一隻腳踩在鍋臺上,另一隻腳踩在齊鍋臺高的木櫈上,瓢把上的帶子緊緊纏住手腕,左手握拳,用力敲擊右手手腕。抖動處,一大束銀絲般的粉條便從高高的瓢裡傾瀉而下,煞是好看。此時,總有人學著河南師傅的腔調對灶間燒火的女人喊:“大嫂子,大火燒”!引來笑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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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粉條的架子搭在院子裡的向陽處,剛出鍋的粉條用桶提出來,倒進院子裡注滿清水的大瓷盆裡過兩遍水,然後搭在小竹棍上上了架子。饞嘴的孩子們在灶間、在院子裡激動地竄來竄去,偷扯一把柔軟爽滑的粉條就給嘴裡塞。

“別吃,這還生著吶!”在女人們的呵斥聲中長長的粉條一頭已經下肚,另一頭還在水盆裡拉扯 ……

喝罷湯,院子裡的男人們先後散去,灶間的女人們卻還在收拾。先上架子的粉條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父親試著捏了捏,手指過處,發出細碎的嚓嚓聲,遂叮囑說若後半夜起風,就再灑上點水,別叫風乾了。明兒太陽底下曬到半消的時候,輕輕敲一敲,冰屑子掉下來,粉條就散開了。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歸來,已是夜半,微暗的星光裡,犬吠聲由遠及近,父親裹著濃濃的寒氣進了家門,順手又將瓢掛在了門後。

“吃了沒?”母親問道。

“掛完粉主家燒湯喝了。”

”冷不?”

“掛粉那會脊背溼了,走回來又暖幹了,不太冷”父親抹一把凍得通紅的鼻子,笑呵呵回答,一邊低頭在抽屜裡翻出膠布,纏手上裂開的血口子。

“今年工錢咋說的?”

“沒說,還是老價格,五分一斤麼。”

“你這人,下這麼大的苦,這分開隊都十幾二十年了,你咋就不知道漲價呢?”

“漲啥呀,有行情嘛。”

“啥行情啊,這十幾裡就你一個掛粉條的,行情就是你說了算。哎,王村不是還有一家前年的帳沒收上來嗎?”

“收啥呀,他媳婦見了我就說娃過年的衣服還沒扯下呢,我咋能再開口?”

“唉,你這人呀!”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父親作為純粹的農耕者,他深深地懂得物力恆艱的真正含義,始終保留著對飢餓、對生存的清醒認識。因此,他身上始終有著對生活的寬容和對貧弱者的最為樸素的悲憫。因此,當年的一些工費至今仍沒有收回來就不足為奇了。也因此,父親的手藝在商品市場中走向衰落也成了一種必然。

再後來,果樹代替了小麥和紅薯,父親的那兩把瓢就只能靜靜地掛在門背後了,它們照例是我們所不能動的,我依舊靜靜地仰望著它們,看著灰塵落滿,歲月流年,咀嚼著瓢眼篩碎的記憶,宛轉低徊。

多年以後,遊走於世界的繁華燦爛、奼紫嫣紅,可靈魂卻每每寂寞黯然。回首細思,卻發現父親作為手藝人所固守的那些東西:譬如執著、清醒、寬容、悲憫……等等,正是對幾千年農耕文明中積澱下來的大智慧最簡單的闡釋和傳承,且愈行愈珍貴……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季竹君,禮泉二中教師。

季竹君最後的手藝人

編輯︱董志振審稿︱洪建武

《壯美昭陵》原創文化藝術微刊

(作品附作者簡介+照片)

文中圖片未經說明均來自網路

作品要求原創,未經網路平臺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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