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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光明:王陽明生命的最後時刻

此心光明:王陽明生命的最後時刻

就當朝廷對他是賞是罰還在討論來討論去之際,王陽明在南寧犒賞討賊有功的各路大軍。命令左江道守巡官給湖廣土兵發放賞銀,獎勵他們回鄉途中助剿賊匪。又指示湖廣地方,對湘西永順、保靖兩名宣慰司及有功的土兵頭目給予重賞。接著移文右江道命其犒賞盧蘇、王受,發給他們糧米三百五十石。

對阿加這些從貴州遠道而來志願參戰的夷、苗各族勇士們,也每人發糧一月,作為他們回家的盤纏。阿加他們要走了,王陽明十分不捨,直送出南寧城外,將自己隨身所佩的巨闕劍取下來,親手繫到阿加的腰間。

阿加說這劍太過名貴,堅辭不受。王陽明微笑著說:“劍雖好,也是身外之物,為師老矣,保家衛國的事,你輩當之吧。”

阿加三步一回頭地登上船,看到王陽明一臉的病容,瘦弱的身軀立在風中似有不勝其力之感,禁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直到船影消失在視野之中,王陽明才轉身離去,嘆息道:“今生就此別過!”

送走阿加後,王陽明便一病不起。他接二連三上奏《地方急缺官疏》《舉能撫治疏》《邊方缺官薦才贊理疏》,說廣西叛亂雖平,但官府亟缺能幹的官吏,地方治理無方的話,就無法實現長治久安,前面剿匪的事都是白乾,很快又會出亂子。他又上奏朝廷說自己病重,恐怕不能再為朝廷奔走,懇請回鄉養病。

朝廷只是象徵性地提拔了林富等幾個人,對王陽明上奏的回鄉養病等其他事都置之不理。王陽明幾次在夢中夢見自己嗷嗷待哺的幼子,夢見與自己情投意合的燕娘,夢見那些正翹首盼他回去講學的弟子們。他在病床上給弟子錢德洪、王畿寫信:“近來同志們敘會如何?而今法堂前草深有一丈長了吧?”

他深知自己已病入膏肓,來日無多,他歸心似箭,他還想最後見一見心中牽掛的親人和弟子。

病情日益加重,聖旨遲遲不下,他已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回家,回家!

八月二十七日,他從廣西南寧府出發,舟行邕江,朝故鄉進發。

途經激流湍急的烏蠻灘,船伕說前面就是伏波廟,他大驚,急喚停船,上岸祭拜。叩拜馬援將軍的塑像時,他想起此前自己曾在夢中來過此地,還在夢裡作了一首絕句: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眼前的伏波廟,跟夢中所見竟然一模一樣。而今,他也跟馬援一樣,在廣西平定了蠻族叛亂,這是否是上天早就註定?想起這些,心中感慨萬千。

九月初七,王陽明抵達廣東省廣州府。第二天,皇上派出的使臣抵達廣州,對他進行獎賞,稱讚他處置得宜,罷兵息民,其功可嘉,賞了他白銀五十兩。

使臣到時,他硬從床上爬起來,被徐樾攙扶著也站不穩。他接旨後望闕謝主隆恩,一個趔趄,暈死過去,半晌方甦醒。此時,他積年的肺病舊疾因勞累復發,引發咳嗽及水瀉,身體極為虛弱。他再次上疏請求歸鄉養病,若獲准則乘舟北上,翻越梅嶺進入江西,從贛江北上再沿長江東下歸鄉。

他的奏摺剛剛發走,朝廷下旨來說,皇上為褒獎他的平叛功績,特遣使臣來下詔書。他只好滯留廣州,等候皇上派來的使者。其間無事,他前往增城縣,拜謁六世祖王綱的祠堂。

王綱生於元末明初,文武全才,卻隱遁於世,不肯入朝為官。他年逾七旬時,地方一再舉薦,他推辭不掉才出任兵部郎中。不久,廣東潮州發生暴亂,朝廷升他為廣東參議,督辦兵糧。在完成平叛任務回程途中,王綱和兒子王彥達在增城被一夥海賊扣留。王綱勸海賊改惡從善,海賊不聽,見他有威儀,反而執意要他做他們的頭領,王綱誓死不從,最終為海賊所殺。當時年僅十六歲的王彥達痛苦不堪,悲憤異常,絕食明志。眾海賊本想把王彥達一併殺掉,海賊頭目卻說:“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於是把王彥達放了,讓其裝著王綱遺骨回鄉去了。後來朝廷在王綱殉職的增城縣立了祠,並起用王彥達。但王彥達痛惜父親忠臣死節,朝廷待之太薄,而終身不仕。王陽明來增城時,增城縣學的師生希望將祭祀王綱父子的忠孝祠改建於城門南邊的天妃廟。該縣知縣上報申請至王陽明處,王陽明批准其請,並親自寫了篇祭文。他對照眼下自身境況,對因平定亂賊殉職的王綱及其子王彥達的故事,感慨不已,觸景生情,稱這絕非偶然之事,冥冥中自有天意。

增城也是王陽明老友湛甘泉的家鄉。祭拜先祖後,他順道拜訪了湛甘泉的故居。雖然老友此刻正在北京為官,但絲毫不減他的勃勃興致。他在《題甘泉居》一詩中寫出他的喜悅心情:

我聞甘泉居,近連菊坡麓。

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飲甘泉泉,飢餐菊坡菊。

行看羅浮雲,此心聊復足。

他在湛甘泉故居,也想起了自家伯府第前清澈如鏡的碧霞池水,想起了後園觀象臺上銜泥築居的燕子。從弟子的來信中他似乎感覺到了紹興、餘姚兩地舉辦講會、奮發學習的熱烈情景。他從廣州府發出給錢德洪、王畿的回信中,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吾道之昌,真有火然泉達之勢!”他還興奮地告訴兩名弟子:“平叛之事已了,快則十天,慢則月餘,就可啟程歸來了。”

王陽明不適應廣州溼熱的天氣,病情惡化了,遍身皆發腫毒,不能坐立。他請求返鄉養病的奏摺遲遲沒有答覆,他似乎預感到生命在倒計時,實在等不住了,便再一次向朝廷上了道奏疏,說明必須回鄉就醫的原因。說他在南贛剿匪時中了寒毒,咳嗽不止,後退伏林野,稍好,但一遇炎熱就大發作。這次本來帶了郎中來廣西,但郎中走到半路上水土不服,得病回老家了。他繼續南下,腫毒更甚,病情日甚一日。腳上長瘡不能走路,每天只喝幾勺粥,稍多就嘔吐。但是為了移衛設所,控制夷蠻,他親自實地考察地形,硬是上巖下谷、穿林越野,確定下縣治和新衛所改建方案,方敢離開南寧府,他的身體卻從此一蹶不振。這次,他要離開廣州府,去廣東最北部的韶州府和南雄府一帶等候聖旨,請皇上憐憫他瀕危垂絕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倖存餘息,能回到故土。

就在他啟程返鄉前夜,王陽明在廣州還憧憬著回鄉的喜悅以及與諸友、弟子們聚會講學的日子。他在給江西弟子何廷仁的回信中說,即使未能遂歸田之願,也希望能回去與諸友見一面而別。

他在病榻前收到聶豹的求教信,他回信讚賞聶豹近來所學驟進,雖有一兩處尚未瑩徹,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便自然可以瑩徹。指出這好比驅車,既已駕駛在康莊大道上,偶爾橫斜迂曲,只是因為馬性未調、銜勒不齊。還囑咐他既然已經在康莊大道上了,決不能再入旁蹊曲徑。

對於聶豹提出的一些困惑,他雖臥病在床,備受病痛煎熬,但仍一一解答。他勸聶豹在事上用功,不可像他老友湛甘泉所主張的那樣,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做虛功夫。不然的話,就像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專去添柴放火,不知能煮出一個什麼東西出來。恐怕火還未滅,鍋已先破了。這種沒有目標,光會做工的方法,只會陷入禪的空寂。

王陽明說,集義修行如果不能兼備致良知,則稱不上是圓滿,而不能兼備致良知,則是因為集義修行不徹底。聶豹當前面臨的困惑就是陷入了這樣的泥潭之中。

王陽明與湛甘泉雖是摯友,但與他的論見不同,也絲毫不苟同。王陽明一針見血地指出,良知學說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達之枝葉,而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說卻是茂其枝葉之生意而求以復之根本。甘泉學說與良知學說在體認天理的方法上雖然差異微小,但卻有著朱子學“枝枝葉葉外頭尋”的影子。

王陽明告訴聶豹,良知的本體即為“天理自然明覺發現處”,也就是說,良知即天理。真誠惻隱之心即仁心,是良知的本體,若能把它推及天下黎民百姓,就能達成視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了。若做到了致良知,那麼自然也就能做到事親、忠君、交友、仁民、愛物。在致真誠惻隱之良知方面,良知只是一個,不管它怎麼變化,當下具足,當下即是,更無他求,不須假借。最後,他斬釘截鐵地說:“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真的是‘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

動身返鄉前,王陽明讓已升為隕陽副都御史的林富代理廣西政務,副總兵張祐代理軍務,其餘諸事也佈置妥當。此時,他還是沒能等到朝廷的恩准。

不等了!走了!

此心光明:王陽明生命的最後時刻

嘉靖七年十一月,王陽明終於踏上了歸程,從廣州府出發,發舟北向,經北江,抵韶州府,在南雄府下船。

這一路上,走得很慢,一來弱體難支,二來還在等待聖旨下來。

不管是坐船還是坐轎,他都是日行五十里。多虧走到哪裡,都有弟子前來伺候。走到梅嶺,他急咳不停,呼吸困難,他對陪在他身旁的弟子廣東布政使王大用說:“你知道諸葛亮把後事託付給姜維的故事吧?”

王大用含淚點頭,不敢深說細問,趕緊找木匠打了一口棺材。其實棺材板早就備好,是柳州產的上好金絲楠木,只是覺得不吉利不敢動工。聽到先生吩咐,王大用領著親兵日夜催工。棺材做好了,聖旨還是沒有下來。

歸鄉的念頭讓王陽明硬撐著起身,坐上轎,踏上驛道,邊走邊歇,走走停停,十一月二十五日傍晚,一行人到了梅關城樓,進入這座飽經滄桑的石頭城。

梅嶺驛道寬約六尺,整齊地鋪著鵝卵石,在崇山峻嶺間蜿蜒,道旁是繁茂的灌木叢,兩側山崖樹木蔥蘢,層巒疊翠。關樓中間懸有匾額,兩側有一對聯:梅止行人渴,關防暴客來。

王陽明抬頭看到匾額上“梅關”兩個巨字。這“關”字是門內兩張絲,他心想人生是一關過後一關攔,朝廷現在也在過關,國庫虧空、貪腐盛行、邊患民變、淮河水患、巨戶侵地、流民失所、南京地震……

想起這些事,如蠶絲裹繭,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又看到前面的“梅”字,有氣無力地問王大用:“梅嶺可有梅?”

“有,不過還要再等兩個月方才開。”王大用指著驛道兩側的梅樹虯枝說,“相傳梅嶺是根據南遷越人首領梅絹的姓氏命名的。不過,另一說法是此處梅樹眾多,因而得名。”

“梅花開盡雜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紅雨熟黃梅。”王陽明嘴角擠出一絲微笑,低聲吟出蘇東坡的賞梅詩。

王大用見先生來到梅嶺,精神尚好,便讓停轎歇息,吩咐手下親兵煮茶。

王陽明問:“聖旨到了沒?”

王大用搖搖頭。

王陽明朝轎外揮了揮手:“不等了,也不歇了,上路吧。”

王陽明乘轎越過廣東、江西交界的梅嶺關,進入江西南安府大庾縣境內。途經丫山靈巖寺。此寺始建於南唐,為“江西有數,贛南為甚”的江南名剎。王陽明吩咐轎伕抬進寺裡歇息。

他覺得寺院裡的一草一木甚是熟悉,看到一間禪房屋門緊鎖,塵封已久,好奇心驅使他想開啟門進去看看。管事和尚一個勁地搖頭:

“這是五十七年前一位祖師的肉身舍利所在,五十七年未曾開啟,不能看的。”

王陽明堅持要開門。房門開啟後,只見一位圓寂高僧端坐在蒲團上,肉身未腐,相貌依舊。只見書案上有本落滿灰塵的書,撣去灰塵後,書頁上赫然寫著一首偈語: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君欲識前程事,開門即是閉門人。

看完偈語,王陽明這才明白,這位圓寂的高僧便是自己的前世。

他恭敬地朝著高僧的屍身拜了拜,從禪房裡退了出來。他自知來日無多,吩咐下山,匆匆離去。

南安推官周積、贛州兵備道張思聰聞訊趕到山下迎接老師。傍晚時分,王陽明在周積、張思聰的攙扶下於章江再次登船北上。

周、張二人進到船艙給老師請安。王陽明強打精神坐起來,已咳得無力說話。過了梅嶺就是嶺北,嶺南嶺北隔座嶺,但氣候大不一樣。嶺南瘴氣重,嶺北寒氣侵。剛過梅嶺,天上就飄起了雪花,寒冷刺骨。王陽明吹了風、受了寒,病情加重。

他見到周積、張思聰,臉上擠出一絲笑,問:“近來進學如何?”

二人答:“學問有所進益。”又連忙問:“先生身體如何?”

王陽明苦笑道:“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而已。”

他想起過梅嶺前,給浙中弟子寫信還樂觀地期待能早日相見,進益學問。再想起南征廣西前,在杭州天真山囑咐弟子錢德洪、王畿在山上建書院,待他勝利歸來再聚集同道講學。現在已是有心無力了。

他閉上雙目,悲從中來,氣若游絲地說了句:“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與我黨同志共同完成,此乃恨事!”

弟子們強忍住悲痛,掩著臉一一退出。王大用一邊拭著淚,一邊跟張思聰說:“上好的棺材,隨在舟後,就差裱糊了。”

張思聰哭喪著臉:“你放心,我這就叫人用錫紙裡外都裱糊好。”

周積則趕緊去找郎中來救。這時天已黑,又是荒江野嶺的,哪裡去尋能讓先生起死回生的郎中呢?

船兒迎著薄薄夜霧,緩緩前行。

夜幕徐徐降下,江中白鷺驚起。王陽明問:“船到哪兒了?”

船家答:“青龍埔。”

“離南康還有多遠?”

“相距還有三個驛站。”

“恐怕到不了了。”

王陽明望著艙外的滔滔江水,依稀看到如水流淌的人群向他走來,裡面有李夢陽、何景明、王廷相等士子,當然還有他自己。他想起來了,那是正德元年十月那個燥熱的午後,他們義憤填膺地喊著口號,圍著紫禁城遊行示威。那一張張青春的臉,那用力揮舞的拳頭,那聲嘶力竭的吶喊,像激起的一朵朵浪花……

他追憶著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觸鱗劉瑾、錢塘遇險、龍場悟道、南贛剿匪、南昌平叛、天泉證道、南征思田、盪舟章江……

他在水波之中彷彿又看到了成群結隊、朝氣蓬勃的弟子,看到了颯爽英姿的燕娘,看到了憨態可掬的小兒,還有那棵在會稽山頂寂寞開放的野桃花……

“兒子還只一歲多,真是讓人割捨不下。好在弟子們會教好我的兒子,也會教好我的再傳弟子,人生代代無窮已,薪火相傳永不熄。

而我自己,此刻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已薪盡火傳,油盡燈枯。我該走了……”王陽明心想。

他讓家僕王能叫周積進船艙來。周積躬身侍立。

王陽明徐徐睜開眼睛,說:“我走了。”

周積泣不成聲:“先生,有何遺言?”

王陽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王陽明靜靜地躺在一江月色之中,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這一天是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時。

選自文遠竹《王陽明大傳》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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