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沙無垠
三家分晉其實並不是韓趙魏戰勝智伯後就分完了，而是一個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的過程，在這麼長的時間內，晉國公室並沒有完全躺平，而是進行了花式的抗爭，不過最終迴天無力，令天下秩序進一步敗壞，可惜了。
一般，人們討論“三家分晉”這個歷史話題，都是在討論知、韓、魏三家聯軍三年圍晉陽之戰這個事件。再往後討論的焦點，就是50多年後魏文侯那耀眼的文治武功了。
那麼，曾經的一代霸主，晉國跑到哪裡去了？徹底消失了嗎？晉國並沒有消失，而且這段時間，晉國公室的地位也不是一下子淪落到底的，而是一點一點跌落，最後到了前4世紀中葉，晉國才被三晉中唯一出自晉國公族的韓國派人幹掉。
可見，晉國本家，即使在三家分晉以後，也不是什麼小透明，那麼，從三家滅知氏到最後的滅亡，晉國都有了什麼樣的經歷呢？
晉國公室最後的掙扎
首先，要從知伯瑤奉命出征晉陽時說起。那個時候，知伯瑤討伐趙氏所奉的名義，就是要趙氏交出名為奉獻給公室，實則會為知氏所私吞的土地。
從智伯垮臺到晉國滅亡
中間有半個世紀
在戰後，晉國國君晉出公恐懼趙、魏、韓三卿家的權勢，要與齊、魯聯合討伐三家，結果卻遭到了驅逐，不得已逃到了楚國。爾後三家立了一位遠支公室為新君，即懿公（《趙世家》作懿公，《晉世家》作哀公，《竹書紀年》作“敬公”當是整理者為避司馬懿之名諱所改）。
可能立新君僅僅是魏氏的行動，因為其根據地安邑距離晉都新絳最近，而且這時的趙襄子也忙著去北面討伐壩上高原上的小國空同戎去了，［1］還從空同戎那裡抓了一名女俘虜作夫人，或者是空同戎為了安全不得不送出女子和親。
晉懿公時期，公室和三卿家還沒什麼矛盾。可到他兒子幽公時期，情況就變了。這時候的晉國公室，只剩下了曲沃、新絳（新田）兩地。
這兩處之中，雖然曲沃還有獻公時代太子申生遺留的城池，但是新絳，還是照著西周以來“大都無城”的要求，沒有軍事防衛設施，除了國君與貴族所居的宮城以外，只有一些原來各個卿家所築的小城。
這樣一來，晉公室槍桿子不夠硬，國君也就不得不去三卿家家主那裡朝拜顯示恭順。但到了後來，幽公也有了一點自己的小九九。
他趁著三卿家不注意，跑到衛地楚丘，與魯國的執政大臣季孫氏（名不詳）會面，事後魯國就出兵攻擊魏國，佔領了邊邑葭密。五年後，晉幽公就死於非命了。
晉幽公的死法，有三種說法。
其一，出自《晉世家》，說“幽公淫婦人”，半夜跑出去與外面的姘頭幽會，就被強盜給幹掉了，然後魏文侯就發兵平亂，立幽公之子止為君。其二，出自《六國年表》，說“魏誅晉幽公”，然後立其弟止為君。其三，出自《竹書紀年》，說“夫人秦嬴賊公於高寢之上”。
三種說法相比較，還是第一種與第二種互補，才接近於真相。
首先，晉幽公的死，應該跟魏文侯關係很大，而且他死以前，魏文侯已經僭越稱侯了（前424年，晉幽公十年），他出去找姘頭，大概是後來魏國人胡編故事的一部分，只是為了遮掩魏文侯對晉幽公的報復念頭。
至於《竹書紀年》說幽公夫人秦嬴動手殺人，很明顯出於魏國人的汙衊，不僅黑了晉幽公，還順道把秦國黑了一通。
事實的真相應該是，晉幽公連夜出去，可能是去跟秦國密使相會，再讓秦國去黑魏國一波（因為此前一年魏國重築少梁城，加強了對西河地區的控制，所以秦國也對魏國產生了深深的危機感），不巧在夜間遇見了魏文侯派來的刺客（就是那個強盜），於是就一命嗚呼了。
死後，魏國人平定了晉公室的動亂，立了幽公之子為君。
但幽公的故事到此還沒完，他對魏文侯不老實，不光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還搭上了一百多個女子的性命，這是西漢時著名的盜墓愛好者廣川王劉去所發現的。這一百多個無辜的女子，沒準就是魏文侯為了編造晉幽公“好淫”的惡名，而塞進他墓穴裡陪葬的晉宮宮女或是女奴隸。
三晉內鬥也沒給公室機會
晉幽公渴望藉助外力改善自身處境的嘗試失敗了，再來看看他之後的烈公。晉烈公跟懷揣小心思的幽公不同，老老實實地聽魏國的話，甚至在晉烈公十三年（前403年）坐視韓趙魏三家正式被周威烈王承認為諸侯。
不過雖然如此，他在位的時期，苟活的晉國也面臨到了一波危機。
晉國的太史屠餘，覺得晉烈公（《說苑·權謀》作晉平公）“驕而無德義”，就跑到周王新封的周公國那裡，這個周公國，是週考王在其即位之元年封其弟揭於王城所立之小國，此時的周公，是周桓公揭之子威公灶。
周威公問屠餘：“天下之國，其孰先亡？”屠餘答道晉國會先亡，因為他見到天生異象，感到大為不安，還看到了百姓心思不寧、鄰國不服、賢臣不與事公。但國君都體察不到。因此斷定晉國必定最先滅亡。根據《呂氏春秋》與《說苑》的說法，三年後（前409年）晉國果然滅亡了。
事實上，這可能是因為，新田還是保留著“大都無城”的狀態，而“晉亡”的這一年，韓氏的家主韓武子、趙氏的家主趙獻子都離開了人世，可能魏文侯也藉機把兩家在新田附近的城池沒收了，好監督晉公室。
這樣，晉公室就徹底暴露在魏國腳下了。大概，這時候晉公室的生活狀態，就跟退位後到北京事變以前的溥儀差不多。
饒是如此，晉烈公依然在新田、曲沃之間苟活著。三家正式分晉以後，他也一直沒啥大事，就是在晉烈公二十三年（前393年），新田趕上了一次沙塵暴，從凌晨到中午都天昏地暗，第二年，太子喜不知何故出奔了，大概是覺得晉公室盤面太小，沒什麼發展空間了。
晉烈公死後，他的兒子，兼繼任者桓公（《晉世家》作“孝公”）依然在新田與曲沃之間苟活。就是在前374年（魏武侯二十二年），晉桓公不知何故，被韓哀侯叫了過去，帶著工程隊替他修新都新鄭，晉桓公大概也順道見證了“聶政刺韓”的那一幕。
這可能是晉桓公不想單獨下注給魏國一家，所以就跑到韓國尋求一下援助。畢竟，此前一年韓國滅鄭，是不符合魏國希望鄭韓二國在南線不斷扯皮兼抵抗楚國的戰略的。韓國表現出了對魏國的一點不服從。
到了晉桓公二十年（前369年），晉桓公又被韓、趙二國硬生生地遷到了滏口陘西側的屯留。
背後的原因是，在此以前一年，魏武侯死後，兩個兒子公子 （魏惠王）和公中緩（公仲緩）爭立，魏國公室支援前者，韓、趙兩家支援後者。
魏武侯毫無外交思維，四面樹敵
是魏國衰落的開端
在韓趙聯軍在濁澤擊敗魏軍以後，趙成侯就提議要進一步攻進安邑，立此時身在邯鄲的公中緩為君，再向魏國索取割地。韓國方面，韓懿侯不同意，覺得應該把魏國分為東西兩半，這樣魏國就無法再像武侯時代那樣在三晉內部搞摩擦了。但是趙成侯不同意這一意見，於是韓軍撤離。
第二年，趙軍也在鄴附近的平陽為魏軍所敗，但是此時大概趙軍韓軍在河東地區尚有一些人馬，見啃不動魏國，就合力把晉桓公劫持到太行山裡去了。這玩法也跟後來馮玉祥在北京事變中的表現差別不大。
同年，魏惠王又在馬陵擊敗韓軍，在懷擊敗趙軍，還派人幹掉了公中緩。於是這場未遂政變就徹底泡湯了，唯一的一點收穫就是晉桓公這個比周天子還慘的傀儡，被兩國從魏國手裡搶過來了。
此外，韓國大概也是因為收穫不大，就向趙國賣了個乖，把屯留附近的長子（尚子）給了趙國。這樣，趙成侯讓殘存的晉公室把住滏口陘的西側，自居滏口陘東側的邯鄲，滏口陘就這樣徹底打通了。
然而，好景不長，十年後，韓趙兩家再次動手，把晉桓公又遷到了軹關陘中段、沁水右岸的端氏，這麼做大概是為了噁心魏國，堵住魏國在太行山南麓北上的道，免得再來威脅韓趙二國。另外，韓國也順道佔據了滏口陘與白陘西側的屯留、長子、涅三座城邑，算是暫時又壓過了趙國一頭。
淪為魏國小弟仍難逃滅亡
兩年後，晉桓公去世，子俱酒立，是為靖公（劉歆《遂初賦》與《資治通鑑》稱之為“靖公”，《晉世家》作“靜公”）。
關於此人的身份，也有一番爭議，《韓世家》稱此人為悼公，大概是他死後韓國人給他起的諡號。《呂氏春秋·審應》則記錄了魏惠王的一則語錄“昔出公之後聲氏為晉公，拘於銅鞮，大國弗憐也”，從這條語錄中可以看到，靖公這一諡號，可能是魏國人起的。
另外，靖公此人當是從前出公的後裔而非桓公之子，其“聲氏”之名，當出自從前出公某位後嗣之諡號“聲子”，魏惠王從聲氏一族中立了靖公為君，就跟“戴氏取宋”“子南氏取衛”一樣，屬於魏惠王指揮的旁系奪權行為。
靖公元年，在《晉世家》的混亂記錄中，被加上了一筆“是歲，齊威王元年也”。考慮到這一年，齊威王與趙成侯、宋後桓公會於平陸（今山東汶上縣北），這可能是為了達成一個反魏同盟，所以事後魏惠王就暗地裡指揮了“戴氏取宋”事件，驅逐了宋後桓公。
事後魏國還要求新立的宋君剔成肝（司城子罕）前來覲見，以考驗其誠意，可能在這個過程中，晉靖公也被魏惠王拉了過去，由於魏惠王拉過去的主要都是泗上地區的諸侯，晉侯實在就是個小可憐，難以算數，但還是引起了齊國人的注意，就記上了一筆。
雖然晉侯可能是被魏惠王給強拉過去的，不過魏國確實給了殘存的晉國一點力量，可能晉靖公也幫助魏國策反了一些軹關陘、太行陘左近的趙屬城邑，於是就在前351年（晉靖公六年，魏惠王十九年），殘存的晉國居然重新發威，佔領了趙屬的玄武（泫氏，今山西高平市）與濩澤（今山西陽城縣）兩座城池，為魏國當了一次馬仔。
魏惠王把晉國公室當小弟使用
趙韓二國不給他這個機會
大概殘存的晉公室，也想念當年在魏國控制下“做穩了奴隸”的日子，不願意在韓、趙手下“做奴隸而不得”，才為魏國這麼賣力氣吧。
其實，這次小把戲，也是為同年魏國在“漳水之盟”後向歸還趙國邯鄲而舉行的一次小示威，就是為了表示老子還是三晉的老大，你勾結齊國得付出點代價。
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後，趙國就擊敗了殘存的晉國，奪取了端氏，再一次把晉國遷到了韓控區的屯留。趙國人這麼辦，大概是為了向韓國轉移矛盾，免得苟活中的晉國再一次勾搭魏國找自己算賬。
但是，晉靖公在屯留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被趙國給召到昔日晉平公所築的銅鞮宮（今山西沁縣）去了，可能是新立的趙肅侯既怕他被韓國利用，又看晉國公室在趙國收回邯鄲時做的小動作很不爽，就把他扣了下來充當人質。
韓國人這邊又不作不休，權臣韓玘指使靖公的姬妾韓姬，在銅鞮殺了靖公。［2］晉國的故事，就在沁水之畔的巍峨宮室中，徹底畫上了句號。
總體來看，
三家滅知氏後到晉幽公時期，雖然晉國公室的力量明顯弱於韓魏趙三家了，但多少還有點國際上的自主權，
從晉幽公一面朝拜韓趙魏三家，一面又跑去跟其他諸侯盟會就能看出一二。
但他遇刺以後，晉國就徹底成了魏國的傀儡，做穩了奴隸，不料趕上公中緩爭位，就被韓趙二國遷到了太行山裡，接下來就被來回踢皮球。直至最後晉靖公先被魏國利用，後又成為趙國與韓國的洩憤工具，在銅鞮宮裡不明不白地死去。
銅鞮宮是昔日晉國最輝煌歲月的見證者，但晉國的歷史，又在此處被一個源出於晉公室的外邦女子終結，［3］可見晉國的最後結局實在是悲劇得不像話，甚至比苟活大王衛國的歷程還要悲慘。
三晉這樣風雲變化無常的政治環境，難怪會激發出申不害、韓非這樣重視君王權勢的思想者了。
註釋：
［1］此空同戎，可能是原代國之旁支或附庸。位置大概在代地以北，因《莊子·在宥》中廣成子“居空同之上”，又打算“入無窮之門”（今河北張北縣），可能空同戎的位置，大概在今張北到康保一帶的壩上高原地區，而非今甘肅平涼的崆峒山。
［2］關於晉靖公的死，《韓世家》作“韓姬弒其君悼公”，《古本竹書紀年》言是韓玘所為。但考慮到銅鞮時在趙國控制下，恐怕韓玘不便前往。晉靖公遇弒，當是韓玘指示，晉靖公之韓國姬妾所行。
［3］韓氏始祖韓武子萬為曲沃桓叔之子，曲沃莊伯之弟。故而韓姬可視為出自晉公室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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