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九十年代，我高考意外落榜。貪寒的家境和極度的失望，使得父母拒絕了我復讀的要求。他們費盡周折，安排我去公交公司當了一名公交車售票員。那個夏天，每天我都昏昏沉沉地坐在公交車第一排的位置上，身旁永遠是擁擠的人群、嘈雜的聲音、骯髒的環境和滾燙的引擎蓋。我自暴自棄，覺得自已就是一個粗鄙的失敗者，內心深深地厭惡著自己和這份工作！

我把這股子怨氣發洩在乘客身上。不過，讀過10年書的我還知道“看人下菜碟兒”這回事，不敢衝那些看上去還算體面的人撒潑耍橫，所以我的發洩物件主要是那些衣著寒酸的人，尤其總是滿身塵土的農民工。每當看到這些“外鄉人”被我這種“威懾力”震得一臉惶恐時，一絲變態的滿足感便爬上了我的心頭。面對他們時，我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優越感。

那天又上來了一個年輕小夥子，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工裝，渾身沾滿了白色的泥漿，一看就知道是路邊裝修游擊隊的泥瓦工。我衝他大聲吼道：“兩塊錢！你上不上？要上動作快點兒！”面對我的高嗓門，他有點兒惶恐地從褲子口袋裡搜出一把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鈔，找出兩張1塊的給我。收了錢，我撕給他一張票，便戳著他將他往後推，並大聲呼喝著：“往裡走，往裡走。”正當我推搡著越過他準備收下一位乘客的錢時，他忽然大聲對我說：“你還沒找我錢！”

我一下子就蒙了：“你說什麼？你不就給了我2元錢嗎？還要我找錢？”他辯解道：“我給了你50元，錢上還有點兒泥漿，你放挎包裡了！不信你找我！”我怒氣衝衝地低頭準備翻挎包，一瞬間驚呆了——一隻手正在我裝鈔票的挎包裡摸索！

我一把抓住那隻手，抬頭一看，是個看上去還算體面的中年人。年輕氣盛的我一路追打他到車廂後門，準備將他押到路邊一個派出所，並要求幾名乘客一起去做證，當然也包括那位年輕的泥瓦匠。在看到小偷那隻手的一瞬間，我恍然大悟，為什麼那個年輕人要死纏爛打地說給了我50元錢，被我放在挎包裡了。

我有些心虛地朝著已經站得離我很遠的泥瓦匠喊道：“喂，哥們兒！過來去派出所做個證！擠過來！”

他憨憨地笑了：“我身上好多泥漿，怕蹭髒別人，我就從前門下車等你！”透過車廂中無數張冷漠的臉，我第一次認真看了小夥子的臉，那臉上掛著乾淨的笑，那時，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粗鄙，眼睛溫潤了。

我知道，只有自卑而骯髒的心，才會從對別人的鄙夷與惡意中找到自尊。乾淨的心才是人最體面的服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