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聽向晚竹林聲
傍晚下班，不想早早回家，便走出廠門，向西北走去，上了河堤，走上三五分鐘，就到一片竹林，青蔥蓊鬱，和著柔柔的風，在藍色的天宇裡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聲音不響亮卻柔和。我輕輕地提起褲腳，輕輕地踱進去，在熟悉的綠之懷抱裡，嗅著竹葉發出的略微苦澀的清香之氣息，我的心漸漸靜下來，沉醉在這寧靜安然的竹林聲裡。
每個人的童年都不一樣，你的是城市公園裡的過山車，他的是4。1寸大屏方塊遊戲機裡的“俄羅斯方塊”……我的童年則是那一片茫茫沒有盡頭的竹子，像海一般。這片竹海啊，承載著多少美好的記憶！與慈祥的奶奶坐在古老的門檻上，觀賞太陽的光芒在青青的葉尖上流轉；跟著嬢嬢們去林間把那嫩嫩的筍子來挖；帶著對蛇的恐懼和好奇，把那細長的竹竿使勁地搖動，只見狹長的綠葉漫天飛舞，款款地落在小溪的上面……
我家鄉是山區農村，環境優美，我的家是明清時期的老房子。雖然巨大的屋樑表面蒙著一層又一層黑灰、非常陳舊，但是，雕樑畫棟、飛簷翹角，當年的豪華風采依稀可見！房子背面是蔥蔥郁郁的青山，房子前面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它的四周是青翠欲滴的竹林。竹林中間夾雜著幾棵老槐樹和柚子樹，槐樹的花瓣落在竹筍上，顯得格外白；柚子發出的清香瀰漫在竹海，醉了人的心懷。爬上山頂，向下看去，只見碧綠的竹林從東邊的山頭跑下，路過民房，路過池塘，爬上西邊的山頭，然後漫山遍野地跑回東邊，把我的家——明清時期的四合院——柔柔地包圍。
朋友們，你們可知道，這個園裡藏著多少旖旎風光啊？晴空萬里的時候，晶瑩的陽光透過竹葉層層的縫隙，在剛拱出地面的“紅鬼筆”上面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和影；雨天的時候，雨水落在屋面，順著黑瓦鋪就的溝渠，從刻著龍鳳的屋簷滑下，落在大門前的柚子樹上（大雨的時候，屋簷水把屋簷下的柚子樹的枝葉壓得快彎到地面上去），在寬大肥厚的柚子葉面濺起珍珠般的露珠，這時，雙手撐在雕刻著花魚鳥蟲之紋路的石頭欄杆上向下看去，白色的霧嵐，似有似無，在一根根纖細碧綠的竹杆中間縈繞。
東風吹來，炳梨爸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樹綴滿藍色的花朵，喇叭一樣，經歷一冬冰雪的竹林也醒過來，把醉人的嫩綠啊投放在那方魚塘上；漫山遍野的油菜卸下她們黃色的頭冠，你看：一串螞蟻在包裹竹筍的筍片上爬著。筍片表面附著一層毛，黑黑的，短卻軟，粘在面板上，水都難以清洗乾淨，癢得使全身的毛髮無不豎立起來。“你們不怕癢嗎？”然而，這黑色的隊伍只是默默地爬著、悠閒地爬著，沒有一個隊員回答我。稻花的香味在九月的天地間飄蕩，我揹著一揹簍紅苕，跟在大爹大媽的後面，踩在豐收的晚霞裡，抬頭望去，柔和的秋陽給山下的竹海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金色面紗，風兒不吹，竹葉不搖，這別具清韻的美啊一瞬間消退了炎熱的酷暑。凜冽的北風吹亂了頭頂上的竹葉，十二月的冰霜在路旁的小草上堆積著，薄一堆、厚一堆的。我拿著笨重的大砍刀把那枯黃的竹竿砍下，剃掉竹葉塞進灶孔將火引燃，把竹竿碎成一截截、一片片，放在灶臺旁，就著竹葉引燃的火煮好一頓飯；我把煮好的玉米疙瘩湯端上桌子，奶奶摸摸我的頭，沒有牙齒的嘴笑得合不攏：“長大了，長大了，我的乖孫子”。
那片葳蕤在記憶深處的竹海喲，洋溢著濃濃的父愛！此刻，摘下異地他鄉的竹葉，別到耳朵上，我彷彿看見爸爸忙碌的身影。夏天的夜晚，星星明亮，一閃一閃的，我在竹林裡玩耍。當我回頭看去，爸爸在水池邊製作紅薯涼粉，當散發著紅薯清香的白色汁液從白色的紗布裡浸出來，落到木桶裡面的時候，一群螢火蟲飛過來，綠色的光亮環繞在辛苦勤勞的父親的身邊，遠遠看去，好美麗！夜晚靜悄悄的，白天就嘈雜起來，竹林外面，不知道是哪家放磁帶，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世上只有媽媽好》伴著梔子花的香味吹進竹林，落在昨晚包裹著紅薯漿的白紗布上。我不理解，這麼虛假的歌用什麼打動人心的，讓它風靡大江南北、城市鄉村？現在都記得到，每次錄音機唱起這首歌，青色的竹海里就響起了五六歲孩子的聲音：“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塊寶……”在歌聲裡，我望著頭頂上的竹林，想：“沒有陽光呵護的竹葉沒有什麼不同啊。”可是，總感覺：它某一個地方，與“正常”的竹葉相比，要薄一些、顏色要黯淡一些。
那片葳蕤在記憶深處的竹海喲，是奶奶呵護我成長的樂園！慈祥的奶奶啊，是童年快樂的源泉，是夏日照射下滾在路邊的鐵環。我耍調皮的時候，把一根沒有碎掉的竹竿塞進灶孔，長長的竹竿從廚房橫跨幾個屋子， 奶奶總是過來呵斥我一頓。我耍調皮的時候，從墳頭撿回幾顆炮，全都塞進竹筒，再把竹筒塞進火光熊熊的灶膛裡，不一會兒，灶膛裡就噼裡啪啦起來，要不是鍋厚，飯就吃不了啦；要不是一圈水泥把這鍋固牢，估計它已經衝上房頂……“哈哈哈……”，頑童清爽的笑聲迴盪在竹林裡。“嘩啦啦”，風中翻騰的竹葉也被這惡作劇逗笑了。不過，笑到最後的是竹林，而不是我，它笑著看我被爸爸按在板凳上一頓暴打，又笑著看奶奶轉怒為愛，護起犢子。我耍調皮的時候，鑽進竹林深處的雞圈，生食雞蛋，然後用膠布把敲碎了的雞蛋殼給粘上去，放回雞窩。我耍調皮的時候……
那片葳蕤在記憶深處的竹海喲，迴盪著歡聲笑語的童年。“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鞦韆上，只有那蝴蝶停在上面……”綠色的竹林，綠色的幼年，回憶飄在歌聲裡。忘不了桃花開放的時候與鄰居西家的玩伴向田裡孕育秧苗的塑膠膜扔石子，忘不了放牛的時候與鄰居東家的玩伴砍油菜頭、偷紅薯、偷李子惹得爸媽一頓飽打，忘不了放學的時候與居住在水池邊的玩伴經過亂葬崗順拾一根人骨，把它偷偷地放進女生的書包裡……前幾天，一位童年好友在朋友圈裡曬照片，是她幾歲的女兒下學期上小學的各種單據。看到她女兒天真爛漫的笑容，我猜測她是否知道她的媽媽像她這般大的時候，正在竹海里，和紅霞姐跳八字、捉迷藏、把寸尺來長的紅薯藤掛在耳朵上？這個猜測不重要，因為這位五六歲的小女孩坐在潔淨爽朗的鋼琴邊，一臉甜甜的笑，這笑足以消弭我對遠嫁他鄉的童年好友的擔憂。
時間匆匆，如同竹子，不可避免地破土而出成為被筍殼裹著的竹筍，不可避免地向天的最高處伸長，最終撐起一杆桿直入藍天的綠，撐起一篷篷層層疊疊的葉子……好想回到夢中的竹海啊！雨後向晚裡，在奶奶的故事聲中，靜靜地傾聽微風吹動竹葉發出的聲音！
2022年7月27日
範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