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楠茜
編輯/雪梨王
連續16天40度以上高溫後，重慶農村的景象變了。
魚塘裡的魚翻著肚皮死掉了；還沒成熟包漿的稻穀被提前搶收；果樹幹死，應季小菜絕收。往日自給自足的農民們只能去市場上買漲價的菜來吃。井水乾了，人們就去河溝擔水；住在山坡上的留守老人們，則在眼巴巴等著政府的送水車。
重慶農村，滿目都是枯黃，而不是往年的綠了
一些抽象的資料也可以佐證這次高溫帶來的影響：截至8月16日，重慶涉及34個區縣累計因旱影響供水人口88。9萬人，影響較大的渝東北11個區縣受旱影響15。88萬人，渝東南6個區縣受旱影響21。45萬人。因旱飲水困難大牲畜5。36萬頭，農作物受災面積59。07千公頃，其中絕收9719。7公頃。根據預測，乾旱將持續到月底。這意味著，重慶將有近百萬農村人口飲水會受到影響。
而如果還不下雨，應季的農作物將無法播種進乾裂的土地，農業生產就此脫節。
改變也發生在農民身上。許多人提前到早上五六點出門幹活，剩下時間在家避暑——因為無收無種，農活變少了。
而對於脆弱的農村老人，高溫更像是一場生存危機。一些老屋裡沒有空調，老人只好扇扇子，或者出門遛彎乘涼到天亮；還有一些老人在幹農活或者出門回家的某個瞬間，突然倒地不起，在這個夏天離開人世。
“收不上來，種不下去”
8月22日，劉帥從重慶市回到銅梁區的鄉下接女兒。他發現，以往一年四季滿眼皆綠的家鄉變了。山坡上的草和樹葉曬得枯黃，院壩裡的翠竹也都打著蔫兒。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見到這麼枯黃的家鄉。
前兩年政府發的樹苗，眼看著就要結果了，今年被幹死了很多，拍攝於銅梁和合川交界處，屬於銅梁境內
劉帥在農村的家裡有0。7畝面積大的魚塘，短短兩天，死了100多斤魚，“最早喂的大魚都死了，從4斤到6斤的草魚，最小的也有3斤多……”他細細數著，一共28條。魚剛翻肚皮的時候，劉帥父母叫親戚過來拿一些去，抓緊燒了吃。親戚說，才剛去別人家拿了死魚回來。
這些魚是劉帥和父親、哥哥精心餵養大的。他喜歡看那些遊得歡騰的大魚，也喜歡釣魚，平時下班了就在嘉陵江邊釣，回老家了就在池塘邊釣。
但現在的池塘只剩下小魚。一米五的水位下降了六十公分，灘塗裸露。直到晚上，池塘裡的水都是溫熱的。劉帥把手伸到池底，摸到泥巴，才感受到一絲涼意，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和劉帥同一縣城、相隔50公里遠的王兵家，有個更大的魚塘。前幾天，他擔心水位下降、魚缺氧反食，提前減少一半的喂料，現在還沒發現死魚。但他覺得，大魚塘最多再撐十天，就要想辦法找水源。附近的渝遂高速在修路，損壞了以前的管網，還沒鋪新的。水源讓他發愁。
除了魚塘，王兵家還有一百來畝果園，種著百花香桃、四季桑葚、脆紅李、沃柑……眼下三分之一的果樹幹死了。一些橘柑掛在樹上，小小的果兒沒長成熟，已經被曬乾。
乾枯的果樹
在重慶長壽湖一帶，每家每戶都種著長壽沙田柚和血臍橙。按照以往的規律，十一二月份就要收果。家裡只剩下老人的，沒有提前做好抗旱準備（去河裡或遠處，抽水上來澆樹），果樹幾乎都乾死了。而即便做了抗旱的人家，損失同樣巨大。
“紅薯更是絕收，全乾死。”王兵說，本來應該9月底、10月初收的紅薯，現在減產估計70%。一週多前，他搶著時間，提前收割了被曬乾的稻穀，但也只搶回來70%左右。“還沒長熟。但如果再不收，曬蔫兒倒在田地裡，就更沒法收割了。”
稻穀裡的米漿還沒來得及長飽滿，就被太陽曬乾，成了一粒粒碎米、半粒米。田裡種的小菜，絲瓜、黃瓜、番茄……往年能吃的菜全都乾死了，農民們只能上鎮上的市場去買菜。
重慶市涪陵區李度某村的果園
因為本地散戶農民家裡的菜大都絕收，菜市場的菜都是從外地運來的，價格比往年貴了大概三分之一。以前一兩塊的空心菜現在能賣到三塊錢。
“種的菜乾死了，想要種新的菜，比如蘿蔔、白菜、萵筍，又播種不下去。”劉帥走到自家田裡，褐色的土地已然乾涸，被曬得發白，有的地方裂開了五釐米寬的口子，像一道道傷痕擺在烈日下。
山火蔓延，失序的焦慮
身為村支部副書記，王兵最大的壓力來自於防火。最近，他們每天會安排工作人員，家家戶戶宣傳防火抗旱。村幹部、志願者反覆告訴農民們，禁止野外用火、焚燒秸稈，最好不要帶火進入林地和山坡。
“比如往年，有些農民在收完包穀（方言，玉米）之後，會去田裡燒包穀草，把焚燒後的灰燼作為土壤的底肥。現在我們跟他們科普，說不需要焚燒，即便是等包穀草自然腐爛，也會產生肥料。”王兵說，除了貼宣傳標語，入戶告知和講解也很重要。此外，他們也每天都安排人員巡查。
根據公開資料，近日重慶多地爆發山林火災。其中，涪陵區兩起山火預估過火面積約500畝和300畝，南川區兩起山火預估過火面積約55畝和75畝。從20日到21日，銅梁區、大足區、巴南區、北碚區先後發生火情。重慶市北碚區公安消防支隊工作人員接受《中國慈善家》採訪時表示，此次山火是近10年來最大的一次。
而據“重慶釋出”稱，著火原因包括但不限於村民燒野蜂包，民用電線在高溫大風下斷裂起火，乾燥枯枝落葉高溫自燃，企業電力專線負荷過大自燃等等。
王兵所在村目前穩定，但在距離他100公里外的江津區支坪鎮仁龍村，已經發生了山火。正在老家過暑假的大學生塗青，眼睜睜看著大火蔓延，經歷了“坐等山燒”的焦慮和無奈。
8月18日晚上10點，塗青家對面的一座山起火了。一開始，她從家裡望出去還看不到火勢，到了晚上12點，推開窗，能明顯看到火舌從山頭探出來。塗青判斷火燒不過來，倒頭睡了。凌晨4點多，她房間的燈突然大開，媽媽一聲吆喝，“快起床，上面叫所有人準備撤離，先去馬路上。”
塗青凌晨4點過被叫起來，拍的山火
她迷迷糊糊換了衣服出門，走出一兩百米，看到對面山上的火勢明顯比昨晚大多了。抬頭是滿天的星星、半邊月亮，村民們提著被褥，三三兩兩站在小路上。塗青突然開始恐懼，她害怕火燒過來，村子被毀掉，“不敢想以後推開窗以後看到的不是青山，而是被火燒過的廢墟。害怕火蔓延到我家，更害怕有人犧牲。”
塗青看著大火燒山，擔心家鄉被毀
在這個地圖導航顯示無名道路的偏僻村莊，塗青的爸媽落葉歸根，過上了理想的田園生活。他們此前花了所有時間和精力，一磚一瓦搭建起自己的房子，養雞鴨、種樹和菜。
小村安靜、鮮有人問津，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車。但在山火燃燒的那天晚上，村子裡不斷有汽車進進出出，甚至飛來了直升機。
塗青家對面的山火
塗青從來沒見過父親那麼著急。火明明還隔著一條大路、燒不過來，父親卻在電話裡急得有了哭腔，催塗青和媽媽回來收拾行李，“能保住多少保住多少”。
他們把所有家當胡亂塞在一起，用床單捆起來，大包大包地拉到親戚家裡。塗青聽爸爸的話，蒐羅家裡所有能盛水的桶，擺到院子裡，裝滿了水，隨時預備著救火，“從來不知道我家有那麼多桶”。
塗青聽父親的話，找來家裡所有的水桶，盛滿了水，以備滅火，有山泉水、井水、池水
一天後，山火被撲滅，以前綠油油的山頂，被燒後呈現出一大塊土黃色，明顯的顏色分層顯得突兀和醜陋。塗青有些心疼這座山，她在朋友圈裡寫下，“沒守住我們的青山，今後，代代鄉愁何所寄？以前爺爺曾經帶著爸爸、嬢們走出來的山上小路，現在大抵是沒有了，挖筍、撿菌也不行了，野豬們再也不能來光顧玉米地了吧。”
塗青所在的江津區支坪鎮仁龍村，8月18日山火後，被發現的燒死的動物
村民群裡發來一些山後餘燼的照片，是山裡動物的屍體——野豬、蛇都被燒熟燒黑了，以沒來得及逃跑的姿勢，定格在山火撲來的死亡瞬間。
現在，塗青能感受到的，只是“夏天炎熱乾燥的風，把焦躁與不安從山的那頭吹到這頭”。
江津山火後被發現燒死的蛇
“村裡高壽的老人最近走了兩三位”
這股炎熱乾燥的風，更讓農村的老人們顯得無所適從。彭溪對此深有體會，他是生產隊隊長，最近每天跟著消防車，去給缺水的人家送水。
彭溪所在生產隊一共30多戶人家，其中有6家沒水喝——他們住在七八十米高的山坡上，水井枯了，家裡基本只剩下老年人。最近幾天，每次都得由生產隊把送水車開到院裡，接上水管放水，裝滿池子、水缸、水盆。老人們的水用完了就打電話，生產隊再送水過去。
用水的問題可以透過送來解決，但是熱，只能靠自己熬。“農村裡的空調少得可憐。老人太熱了，沒辦法，只能吹著風扇。還有一些地方，電線都拉不上，風扇轉不動。”彭溪說。
他的一個親戚家，老屋裡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加冰的電扇，對面再放一個電扇，對著屋裡吹。即便這樣，白天家裡的椅子摸著都是燙手的。
彭溪說，同村裡有個84歲的老人，前幾天出門上山砍竹子——他想用竹子捆上繩索、做一個從井裡挑水的工具。老人出門後一直沒回家。兒子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到處問，有人說看到老人拿了一把彎刀出了門。於是在坡上，兒子找到了父親的屍體。
各個村裡總是傳來老人死去的訊息。8月23日晚上，塗青媽媽去吃了一場喪席——是前一天村裡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去世。老人去了一趟鎮上，回到家門口突然就倒下死了。
王兵一位長輩的母親，九十多歲了，一直不習慣吹空調和風扇。不久前，她在家裡去世了。這之前，老人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疾病。據他所知，村裡高壽的老人最近走了兩三位，醫生說是熱射病。
更多老人們，還在努力維繫著正常的生活。
塗青家對面住著一位七八十歲、身材瘦弱的老人。他家臨近山坡，因為擔心山火，就把棉被、衣服、牲畜、冰箱等所有家當都轉移到了塗青家的院子裡。城裡的女兒也趕回來，幫忙一起搬東西。因為天氣太熱，鴨子快死了，老人乾脆殺了鴨，放進冰箱的冷凍室裡。
到了晚上，塗青父母勸老人進屋裡睡覺，但他不願意，說外面涼快。他拖了一塊板子，和他的家當一起，睡在院子裡。等山火基本撲滅，看起來不會再燃了，老人又把家當都搬回了自己那個破敗的老屋。
江津區支坪鎮仁龍村山火後呈現出的一片枯黃樹林_受訪者供圖
在重慶豐都農村，娟子的父親最近在幫鄰居家割稻子。人在北京的娟子很擔心父親。她和妹妹曾經勸父親到城裡住，但老人在老家住慣了，圖個自在。姐妹倆只好在家裡安了監控，隨時看影片、打父親電話。
老屋背後有個水庫，水庫後面就是樹林。林子不通車，娟子很擔心樹林起火，燒起來沒法滅。8月23日傍晚，北京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娟子默默為老家祈禱，“趕緊下雨吧，北京的雨要是下在重慶多好。”
（文中受訪物件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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