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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李商隱有一段很美也很朦朧的故事,只是它沒有來得及發生就結束了。

故事的女主角叫柳枝,李商隱曾以她的名字寫過一組五言詩,並在序言裡認認真真地記錄了兩個人的這一段相逢。這篇小序寫得很美,結構和筆法不輸唐代很多有名的傳奇小說。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李商隱說:柳枝姑娘是洛陽人,父親經商,因風波死在了一次船難裡。家庭的影響加之母親的偏疼,使柳枝養成了獨特的性格:她不喜歡梳妝打扮,妝臺前坐不多久就會不耐煩。

她喜歡什麼呢?李商隱有一段很美的形容,說柳枝好“吹葉嚼蕊,調絲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

這段話對意象的處理很有鏡頭感:從細目的花蕊到開闊的天海風濤,剪輯得非常瀟灑,也引得後來文人十分神往。

清代納蘭性德作詞時就曾頻繁引用過這幾句話的意象,寫他妻子盧氏的“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第一句同樣來自李商隱,是我們兩天前提過的《曼倩辭》)、寫給紅顏知己沈宛的“製成天海風濤曲,彈向東風總斷腸”,都出自這篇小序。

為了諧律,納蘭性德把葉改成了花,而原文裡的“吹葉嚼蕊,調絲管”,實則指的都是音律——柳枝會把樹葉吹出曲調,會吟唱很美的唱詞,也會彈琴吹笛子。

她彈奏的都是什麼曲子呢?“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就是說柳枝的音樂審美偏重於氣象曠遠、情緒幽怨而深摯的曲子。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結合她父親死在水上的身世看,“天海風濤”的取向很有一種宿命輪迴的感覺——這個渲染是傳奇小說迴環相扣的技法,無論出於有意還是無意,李商隱對柳枝音樂風格的比喻都完成得很高階。

這樣特立獨行,鄰居們就不太能理解,他們覺得這女孩天天像喝醉了酒在夢遊一樣,不適合娶來當媳婦,所以直到十七歲都沒有人來提親。

李商隱遠房的族侄李讓山恰是柳枝的鄰居。某日,李讓山念起李商隱的那組《燕臺》詩時恰被柳枝聽到了。這個每天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女孩子好像突然被驚醒了,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是誰有這樣的情懷?是誰能寫出這樣的詩?”

聽李讓山說是一個年輕的叔輩寫的,柳枝就把自己的衣帶扯斷,交給李讓山系在手臂上作為信物,請他向這位叔叔求詩。

第二天,李商隱就來赴約了。

平時不化妝的柳枝特地打扮得很漂亮,梳著少女的雙鬟髻,“抱立扇下,風障一袖”——她抱著雙肘站在門口(扇指門板),風吹得一邊袖子飄了起來,很有畫面感。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她指著李商隱問:“是他嗎?”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柳枝說:“三天以後,我會‘湔裙水上’,帶著博山香去等你。”李商隱答應了。

湔裙,就是在水邊浣洗衣裙。洗滌原有祛邪的性質,可以上溯到《詩經》時代。隨著時代更迭,後來慢慢豐富演化成了青年男女踏青遊玩的習俗——兩個人心知肚明,這是一個約會的邀請。

博山香亦有其典故。南朝有首民歌叫《楊叛兒》,說“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其中楊柳恰扣了柳枝的名字,而博山爐和沉水香這兩個意象則帶有一點情色意味,這可以看作她願意和李商隱約會歡好的暗示——李白也寫過一首《楊叛兒》,其中“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也是一樣的意思。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李商隱答應了,但最終他沒能赴約。這幾日,他正準備上京赴考,約了幾個夥伴同行。恰在約會前一天,一個淘氣的朋友偷走了他的行李,先往長安去了。

李商隱很窮,沒錢再去整裝,只好匆匆忙忙地追著這個朋友上了路。這年冬天,李讓山在長安再次見到李商隱,告訴他柳枝已經被一位節度使娶走了。

這段沒來得及開始的感情,旋即結束。而柳枝與李商隱未完的“湔裙水上”之約,也成了後來一代一代文人心裡的遺憾,如晏幾道詞中“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斷羅巾容易去”,就在暗射這段故事。

讓人感慨的是,李商隱放棄了與柳枝上巳節的約會去長安赴考,而真的中了進士後,也正是在另一個上巳節的曲江宴上被王茂元看中,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走進了婚姻。

春日裡一得一失的命運,交映看來也很有戲劇感。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燕臺》到底是一組什麼樣的詩,能讓李商隱獲得一個不曾謀面的女孩如此虔誠的嚮往和愛慕。

《燕臺》是一組七言古體詩,分為《春》《夏》《秋》《冬》四首。這設計脫胎於晉代的《子夜四時歌》:按季節分為四部組曲,根據時序特點,每組風格也各不相同。

這樣的組詩後來梁武帝寫過,李白也寫過。不過,他們所作的子夜歌都是五言,而且通常每個季節會寫很多首,依照同樣的調子,換詞反覆吟唱,而李商隱這組《燕臺》則是每個季節只有一首詩,且並不作短小的五言,而是篇幅很長的七言古體詩。

這組詩在體例上致敬了六朝,但純看創作手法的話,與子夜歌原作乃至後來的梁武帝、李白等人的作品相比,這組《燕臺》中反而是李賀的氣息更重一些。

那麼現在,我們就一起走進這組詩:

燕臺四首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

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

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寬迷處所。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

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前閣雨簾愁不卷,後堂芳樹陰陰見。

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

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幃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

桂宮流影光難取,嫣薰蘭破輕輕語。

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

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

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雲輧呼太君。

月浪衡天天宇溼,涼蟾落盡疏星入。

雲屏不動掩孤嚬,西樓一夜風箏急。

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

但聞北斗聲迴環,不見長河水清淺。

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

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

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

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雲繞雲夢。

雙璫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遠甚蒼梧野。

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

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

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罷舞腰支在。

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

破鬟倭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

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如剛才所說,《燕臺》分為《春》《夏》《秋》《冬》四首,所以它整體的特質是流動的,有時間感的。要談時間,就得先注意一下詩裡的方位名詞——東和西。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我國古代詩歌的語言體系裡,南北通常代表著離愁,是方位上的。這是因為我們國家經歷了太多次的戰爭,朝廷的小中心也長期處於縱向移動和拆分的狀態,所以很多生離死別的故事都帶著南北的方位設定,即所謂天南地北。

在詩歌裡,凡出現江南江北、嶺南塞北這樣的方位名詞,詩人幾乎不用多給出任何解釋,就能塑造出空間的隔絕感。

而東西這組方位通常代表著流逝,它的隔絕是時間上的。如果說南北是個二維概念,那麼東西就是四維概念。

原因也簡單:太陽、月亮的執行都是東昇西落,而中國的水系也都是東歸大海,所以古人看時間的目光,也就永遠是從西移到東。

日月河流,本來就是最容易讓人感受到流逝的東西,所謂“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川東到海,何日復西歸”,如果說南和北的隔絕在無奈之下還能保留一點期盼,那麼東和西給人帶來的感覺就完全是絕望和無能為力了。

仰望和最終的求而不得,就是讓詩人忘記時間駐足停留的第一個渡口。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李商隱在這一組詩的時間序列裡,寫了追尋,寫了求之不得,寫了得而復失,寫了最終的認命,每一節都是傷心,而唯獨抽離了兩個人互相得到的階段。

不難推斷,這段甜蜜應該正好出現在夏和秋的中間,是一年熱度最盛的時候——但李商隱偏偏就沒寫,留白了。

他只寫了之前的盼望和之後的惋惜,而讓讀者自己去想象這朵花開得最盛的時候的樣子。這是很聰明的佈置。

看完詩,我們不妨再回到柳枝的故事來。

不知你是不是記得李商隱在小序裡說柳枝喜歡“幽憶怨斷之音”,而這四首《燕臺》的題目是《春》《夏》《秋》《冬》,情緒就分別對應著幽、憶、怨、斷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與其說是柳枝的喜好,不如說是李商隱借題對這組《燕臺》進行自我總結。

從這個角度,我們不妨進一步想:這段故事到底是一件真實的事情,還是李商隱的又一次創作呢?

柳枝尋覓和追求的是所謂“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這本就是《燕臺》最初的情緒——而當兩個人徹底錯過,李商隱再為柳枝寫下的一組五言詩,裡面“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的淒涼無望和時間差導致的終生無緣,其實也都是《燕臺》最終的情緒。

如果我們把柳枝的故事理解為《燕臺》外層的又一環創作,這個創作結構就比大部分人理解得要更高階。

它更接近一個劇中劇或者夢中夢,用詩裡的無數意象串聯起了一個裡迴環,再用一段傳奇小說形成一個外迴環,最後以一組柳枝詩作總結,完成這一系列環狀結構的定性和嘆息。

中年喪妻後,李商隱在柳仲郢幕府曾有這樣一句詩:“長吟遠下燕臺去,惟有衣香染未銷。”結合跟這組詩內容完全不搭邊的題目《燕臺》來看,這句詩正好完滿地構成了情緒的補充註腳。

(本文摘自李讓眉著《李商隱十五日談》)

李商隱的一組詩俘獲了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的愛慕

附錄

柳枝五首

序:

柳枝,洛中裡嬢也。父饒好賈,風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兒子,獨念柳枝。生十七年,塗妝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吹葉嚼蕊,調絲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居其傍,與其家接。故往來者,聞十年尚相與,疑其醉眠,夢斷不娉。餘從昆讓山,比柳枝居為近。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餘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讓山謂曰:“此吾裡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斷長帶,結讓山為贈叔乞詩。明日,餘比馬出其巷。柳枝丫鬟畢妝,抱立扇下,風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鄰當去湔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郎俱過。”餘諾之。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餘臥裝以先,不果留。雪中讓山至,且曰:“東諸侯取去矣。”明年,讓山復東,相背於戲上,因寓詩以墨其故處雲。

其一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

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其二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

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其三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

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其四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幹。

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其五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

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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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十五日談》

李讓眉/著

中國長安出版社·胡楊文化

2022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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