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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愛凋謝時,整個世界都為之枯萎

世間最好的愛情當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到你斑白雙鬢間的風度,你讀懂我眼角皺紋裡的詩意,相扶著穿過所有風雨,平平淡淡地,一直走至生命盡頭。

最不堪的愛情,卻也是在平淡裡走向終局。激情的風暴過去,愛情變成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從前我以為你獨一無二,如今才知你是再普通不過的男子;從前你看我是夢中仙女,今日再看我,也不過是俗氣的女子,自私精明,刁鑽絮叨。

理想與現實,有時隔著遙遠得令人絕望的距離,有時卻只一線之隔。

若是轟轟烈烈,生死不悔,愛得天地都為之變色,即使最後換來一個悲劇的結局,也不失為愛情裡的絕美風景。最怕愛來愛去,彼此都冷了心,疲憊而倦怠,愛到最後,貧乏得只剩下了愛,無以為繼。

愛不愛,適不適合,能不能在一起,並不是一回事。愛多麼容易,只需一個眼神,便能心心相印。可惜誰也不能憑藉一個眼神讓愛安然泅渡此生無常。

姜夔:愛凋謝時,整個世界都為之枯萎

白石曾經也以為愛是一切,只要有愛,就足以抵擋外界所有呼嘯而至的傷害。卻不料最終傷害自己的,正是愛情本身。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

——姜夔《淒涼犯》

這首詞作於紹熙初年(1190年),白石寓居合肥期間。彼時,他離情人這麼近,心中卻一絲喜悅也無,筆下的詞唯有荒涼。

自宋室南渡後,淮南便成了國之邊境,兵災頻繁,關河殘破,原本旖旎的江南風光,如今已衰敗不堪。中原淪陷,收復無望,而遙遠的臨安,依舊醉在醇酒婦人懷中,歌舞昇平。時代是這樣的自欺欺人,教人生不出希望,只好就這樣日復一日,得過且過。

又是一年秋風肅殺時,白石出得合肥城,但見城外荒煙野草,見之不勝淒涼,更有戰馬嘶嘶,號角悲鳴,令人聞之憂懼。所謂“情懷正惡”,不僅是時代使然,亦是眼之所見、心之所感。生在一個離亂飄搖的時代,白石或許早就習慣對一切人事做最壞的預想。他還記得幾年前在杭州西湖,他與好友乘坐精巧畫舫,於暮色之中游賞西湖美景,船上有善歌女子,執板輕唱。那時笙歌畫船,好景在側,如今卻不知故友安在。早遠的繁華已是翠凋紅落,當他說“邊城一片離索”時,心中恐怕也是一片蕭瑟。設若有一日,金兵鐵蹄南下破城,他和她那本就脆弱的愛情,更能於何處安身?

姜夔:愛凋謝時,整個世界都為之枯萎

一曲《淒涼犯》,從頭到尾不涉愛情,只講關山如何蕭索,憶舊事如何歡暢,就連長長一篇詞序,也只是拉拉雜雜地議論音律,好似心思全在別處。但是,愛情一直都在。它藏在每一句感慨背後,在白石所有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中還魂重生。

想來白石在合肥,並不能時時與情人相會,大部分時日裡,他們都有各自的生計要謀。所以白石才有空閒鑽研音律,自度曲譜,在一首詞裡感嘆時事漸非,繁華成空,做一切與愛情無關的事。

可惜,只是看似無關。

時代的末路,人生的逼仄,愛情的無望,何其相似。任他見了什麼樣的風景,發出怎樣的嘆息,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當他抒發家國情懷時,何嘗不是在嘆前途茫然;當他痛惜於功名難遇,人生一事無成時,何嘗不是在為愛情與現實的撕扯而感到無奈。就連他安靜地研究音律曲譜,也不過是因為愛情的悲哀太過千篇一律,除了感慨、再感慨之外,他根本沒有必要為之費神思考。

愛得濃烈時,人會變得天真,心也會軟得一塌糊塗,好似可以融化整個世界;然而,當愛生長出尖刺,將人刺傷時,人也會因此迅速成熟,從此給自己的心披甲戴胄,讓它冰冷堅硬,刀槍不入。白石或許已不明白,究竟是風景的蕭索、時代的悲哀侵蝕了他的心情,讓他將愛情看得絕望,還是對愛情凋謝的預感,讓他的整個世界都為之枯萎。

姜夔:愛凋謝時,整個世界都為之枯萎

第二年秋日,白石再於合肥寫下詞章時,仍是傷懷。

向秋來、漸疏班扇,雨聲時過金井。堂虛已放新涼入,湘竹最宜欹枕。閒記省,又還是、斜河舊約今再整。天風夜冷,自織錦人歸,乘槎客去,此意有誰領。

空贏得今古三星炯炯,銀波相望千頃。柳州老矣猶兒戲,瓜果為伊三請。雲路迥,漫說道、年年野鵲曾並影。無人與問,但濁酒相呼,疏簾自卷,微月照清飲。

——姜夔《摸魚兒》

昔日漢成帝盛寵趙飛燕,冷落妃子班婕妤,班氏因作《怨歌行》,以團扇自喻,抒發怨語:“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原本秋日到來,天氣漸涼,夏日所用團扇自然會被棄置一旁,但若思及班婕妤之遭際心境,便深覺秋節之無情了。倘使季候永是炎夏,又怎會有人情寒涼?不知白石在寫下“向秋來、漸疏班扇”一語時,會否念及這位漢代女子的深重悲哀。

大約是想到了,因為白石心底亦有怨尤。只要是放進了真心,男子的愛情與女子的愛情,其實並無不同。

那日,小雨初霽,白石與友人置酒於月下酌飲。仰望星河,心事悠然。遙想天河那頭,牛郎織女長年分隔兩端,唯有每年七月初七得以相會。歡聚匆匆,轉眼又要別離。這情景,像極了白石與情人之間的聚散離合。只是牛郎織女相會,尚有乘槎客目睹,他與情人之間的悲歡,又有誰來記省呢?

“乘槎客”是指漢代出使西域的張騫。傳說武帝派張騫去尋黃河源頭,張騫乘槎(即木筏)溯流而上,行過極遠的路程,終於抵達一片繁華市鎮,他走進一戶人家,見這家的主人正牽牛飲水,其妻則在織布。男主人告訴他,牛飲水之處正是天河。

張騫去後,只怕牛郎織女的戀情從此再無人領會了。天河上亙古三星閃閃,牛郎織女遙隔天河脈脈相望,那又如何?不過空贏得口耳相傳的萬古傳說罷了。天河該是空曠清冷的,這份永久存活於神話傳說中的愛情,真是高處不勝寒。

姜夔:愛凋謝時,整個世界都為之枯萎

愛情本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但是白石此刻拿牛郎織女戀情比之自身,不由得憂傷滿懷。人們都道多情的野鵲並肩搭橋助牛郎織女渡河相會,但是天河浩渺,此岸與彼岸相距如此遙遠,誰知道野鵲是否能夠傳遞相思企盼?即使他與情人同桌而坐,心底這份熾熱而焦灼的情意也不一定能夠傳達至彼此心底。待有朝一日他與她分隔萬里,他們的愛更該藉助什麼而存活?

白石思來想去,最後也只是“無人與問”。既然無人來關注他身的流離、心的無依,那他只好喚來一壺濁酒,自卷疏簾,在微弱月光下做一場清飲。彼時,他已是因孤獨而生怨了。往日他流寓江湖,孤獨自不可免,卻也至多隻是發一發憂愁,心底也尚有濃摯的思情作底,不至於生出怨尤,此時他身在合肥,反倒滿懷蕭索,只能以杯中之物聊遣寂寞,可見愛情於人,炙熱時不妨是晴天朗日,暖意融融,亦可以是寒冬暖爐,雪中送炭,蕭瑟時卻也如秋風浩蕩,連人自身的溫暖都恨不得掠奪一空。

他只是在愛情真正的凋謝到來之前,懷著空空蕩蕩的預感,拼盡此身此心去成全這一世深愛,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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