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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康:受患只從讀書始——才子吳兆騫的家書

作者按:漢民族統治的王朝——明朝滅亡後,由滿族王朝清統治天下。王朝更迭給江南地區的讀書人帶來了巨大變化及摩擦,強制要求他們按滿族的習慣辮髮就是其中之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經》),對持此觀念的漢族人而言,剃去一部分頭髮束辮子無疑會引起他們心理上的強烈牴觸。而站在滿洲王朝的立場來看,如果誰拒絕辮髮,誰就是抗拒清王朝的統治。江南地區暫時為清廷武力所平定,歸入清朝治下。然而就是在這經濟、文化皆堪稱當時中國之翹楚的江南地區,反清活動一直未嘗間斷,由此招來清政府的鎮壓。《上父母書》之作者吳兆騫,就是江南社會與清朝政府間摩擦出的濃重硝煙味火花中悲劇主人公之一。

才子吳兆騫

吳兆騫,字漢槎,生於明末崇禎四年(1631),蘇州附近吳江人。吳氏是高官輩出的世家,吳兆騫之父吳晉錫為崇禎十三年(1640)之進士。吳兆騫在順治十四年(1657)參加了在南京舉行的江南鄉試並金榜題名。科舉須歷經童試、鄉試、會試、殿試等幾個階段,而其中最難的一關是鄉試。在文學史上留名的著名文人中,終生未能跨越鄉試之門檻者並不在少數。而吳兆騫蒙命運女神之垂青,在鄉試中一舉及第。鄉試於金秋八月舉行,合格者於翌年三月赴都城北京參加會試。倘若會試及第,則可進入科舉的最後一關——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殿試及第者,就成為許多中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進士。可以想見,即將赴北京應會試的吳兆騫,定是春風得意、豪情萬丈。

大木康:受患只從讀書始——才子吳兆騫的家書

光緒十四年江南鄉試釋出合格名單(據《點石齋畫報》)

但是命運總愛與人開玩笑。吳兆騫雖在此前的鄉試裡高中,然不意正是在此順治十四年即丁酉年的江南鄉試中,發生了震撼一時的一大疑獄事件——丁酉江南科場案。事件之起因是鄉試主考官、副考官被人質疑借考試之機收受賄賂而使同族考生上榜,有失公允,後來發展為彈劾主考官事件。聽聞此事的順治帝,下詔命禮部(掌管科舉的部門為禮部)、刑部徹底追查。

當然,該事件本身於吳兆騫而言無甚特別影響,當初他並未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等待著在前一年江南鄉試中上榜的新科舉人的,竟是在北京被投入監獄,然後重新考試。考官收受賄賂而徇私舞弊之質疑,將根據對考生的重新考核結果予以定論。是可忍孰不可忍,考生對此舉無不義憤填膺,但也無可奈何。

順治十五年(1658)三月九日,吳兆騫等江南鄉試及第者在禮部報名時,他們立即被拘捕入刑部獄,無一人倖免。四日後的三月十三日,順治帝親臨考場,對他們進行重新考核。考試之際,持刀的武士戒備森嚴,視考生如仇讎。北京的三月雖已入春,但仍然餘寒料峭,考生們被凍得瑟瑟發抖。

吳兆騫在這場重新組織的考試中,交了白卷。關於他這麼做的理由,外人有染恙在身、不勝驚恐以及有意為之等諸多猜測。其真相究竟如何,至今仍是一個謎團。然而由於極度緊張而交白卷這一說法,至少可透露出他是一個膽小怯弱的秀才。

不論理由為何,交白卷這一行為是對嚴肅的科舉考試之大不敬,吳兆騫此後的悲慘遭際也就可想而知了。重新考試的結果,是十四名舉人被剝奪舉人資格,除其中一人外,其他人皆不得參加會試。這一處置,顯然十分殘酷和嚴厲。

與父母書

重新考試後,吳兆騫被留置於獄中。此時的吳兆騫,給遠在江南故鄉的雙親寫了一封信——《上父母書》。

兒兆騫百拜父母兩親大人膝下。兒不幸遭此冤禍,拘繫刑曹。中心哀慘,惟不能忘我父母養育之恩耳。夢魂無日不在膝前,毎念我父母及閤家骨肉,便腸斷欲絕也。然兒此事,實屬風影。於心既無愧怍,亦復何懼。兒身雖在獄,而意氣激昂,猶然似昔。凡在長安諸人,無不為兒稱冤者。父母萬無過傷致損身子,切囑切囑。

該段無須筆者再以贅語解說。吳兆騫在自己身陷生死未卜的緊要關頭,還不忘囑咐父母不要因惦記兒子而傷了身體。寥寥數語,已見其稟性之體貼溫厚。

兒於三月初九日赴禮部點名,即拘送刑部。兒此時即口占二詩,厲聲哀誦,以伸冤憤。禮部諸公及滿洲啟心郎,皆為兒嘆息,稱為才子。兒若見天有日、重歸里門見父母,便屬大幸矣。娘子為人甚善淑,兒念之甚切,乞父母善待之。六弟須囑其讀書,不可以兒因功名受禍,便爾灰心也。兒於去歲得夢大奇,《金剛經》四百部,千乞印施。佛力無邊,必能護持。家中雖在至窘,而施經之事,必不可緩,切禱切禱。臨筆不勝哀痛之至。

該段首先向雙親報告了自己在北京的情況:三月九日到禮部報到後,立即下刑部獄;他當即賦詩,得到了眾人之讚賞和同情。他在信中講述了在如此苛酷的境遇下,自己的才能得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滿洲官僚之讚揚,換言之即獲援在望。這大概是出於寬慰親人擔憂、使他們安心之目的。

接著,他對家中的每一個人表達了細緻關懷。對於愛妻,他懇請父母予以善待。因為丈夫不在時,最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就是從別家嫁來的妻子。對於幼弟,他囑咐無論世情如何,都要一如既往地發憤苦讀。

《金剛經》

吳兆騫在書信最後囑託父母刻印《金剛經》廣施大眾。明代初年,永樂帝親注《金剛經》,這一豪華的版本曾在宮中刊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集註》,上海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對明代人而言,《金剛經》是佛典中最為親切的一部經典。吳兆騫信中特別提及刊印流佈《金剛經》,或許與經中有如下一段有關:

若復有人聞此經典,信心不逆,其福勝彼。何況書寫、受持、讀誦、為人解說。

後來吳兆騫之父吳晉錫給他的回札中,曾雲他與吳兆騫之妻、妹每日誦《金剛經》《高王觀世音經》《大悲神咒》,祈禱能救兒子於苦厄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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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永樂年間宮中刊行的《金剛經集註》

在遭遇厄運或心有所祈時,作為一種施捨而流佈經典,自古以來即已有之。敦煌文獻中,就有記載著發願者姓名、祈禱事項等識語的寫經。在出版文化發達的明代末期,刊印流佈經典被認為是一種功德。在道教裡,也有類似之觀念。譬如《陰騭文》中即有“印造經文”一條,列舉例項說明刊印經典乃功德無量之事。今天如果我們到訪臺灣、香港等地的寺院,可以看到堆積如小山的善書,它們同樣是某些人為了積累功德而刊印,爾後予人免費取閱的。

明代嘉興版《大藏經》,在每部經書的末尾皆刻有施捨者的姓名、字數多少、所費錢款等。其中有一些施捨者是像慘罹厄運的吳家一樣欲藉助刊印經典而積累功德者。筆者藏書中,有一本題為《風雷集》的善書。雖然它是一本僅十四頁的薄薄小冊子,但其目錄末尾識有“板存嘉興北門城外薛錦昌刻字店刷印每本工料錢十四文”之文字。它大約刊於清末,欲透過刻這部善書而求功德的那個人或許為每部書支付了十四文工錢。吳家為祈吳兆騫之冤屈得伸,立即印了四百部《金剛經》。

吳偉業之同情與憤怒

吳兆騫寫作此信時,從其語氣來看彷彿立刻就能洗刷冤屈重歸故里。然而,順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朝廷所下處罰是主考官、副考官及十七名同考官總計十九人判以死罪,包括吳兆騫在內的八名考生被處籍沒家產、父母兄弟妻子流放寧古塔之刑。由於江南鄉試的上榜者共計有一百幾十人,被流放的八人之量罪可以說是非常重的。

吳兆騫等人的流放之地寧古塔,位於現在的黑龍江省,是當時政治犯的流放地。對於常年生活在氣候宜人的江南地區的人們而言,它無疑是一個令人聞之喪膽的塞北絕域,不異乎人間地獄。

大木康:受患只從讀書始——才子吳兆騫的家書

寧古塔

得知吳兆騫獲此重罪的江南一帶的友人們,紛紛作詩表達內心的震驚與傷懷,或者溫言寬慰吳兆騫。其中之一是吳偉業所作《悲歌贈吳季子》(《梅村家藏稿》卷十):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抵。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復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後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鰭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宋真宗在《勸學文》中雲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來奉勸大家發憤苦讀,以科舉及第立身揚名。然而吳兆騫滿腹詩書卻反而身陷囹圄,因為科舉而備嘗人世艱辛。詩中所云倉頡造字時鬼神為之哭泣指《淮南子·本經訓》裡“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的故事。“受患只從讀書始”化用了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詩中“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之句。從因受科舉事件牽連而被流放絕域的吳兆騫之遭際來看,該句詩可謂是至理之談。

清初詩壇“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吳偉業(1609—1671),比吳兆騫年長二十餘歲,兩人夙有忘年之交誼。身仕清廷而心懷明王朝的吳偉業,對於丁酉江南科場案中江南人士所受的苛酷處置,不免感到怒火中燒。他寫作這首《悲歌贈吳季子》長詩,我們固然無法否認他有憐惜既是故人之子、又是自己素所相善和稱賞之青年才俊被流放到苦寒邊塞的個人感情因素在內;但儘管他並沒有直接明言,詩歌背後顯然也流露出對清政府暴行的強烈憤慨。在當時來說,此或可謂是響徹天壤的高聲疾呼。

寧古塔

吳兆騫在受到朝廷處罰的翌年即順治十六年(1659)閏三月,離開北京,一步步走向流放之地寧古塔。正如吳偉業詩中所描寫,寧古塔確為氣候嚴酷惡劣之地。與吳兆騫同在丁酉江南科場案中獲罪而被流放至寧古塔的方拱乾在《寧古塔志》“天時”條中記載曰:

四時皆如冬。七月露,露冷而白如米汁。流露之數日即霜,霜則百卉皆萎。八月雪,其常也。一雪,地即凍,至來年三月方釋。五六月如中華二三月。

其氣候風土之蕭瑟苦寒可見一斑。

雖然寧古塔是流放之地,但並不意味著被流放至此的人們被剝奪了行動自由,他們依然可以互相往來。吳兆騫在此地結詩社,與方拱乾、張縉彥等同被流放至塞外的諸多人士以詩唱酬。吳兆騫《秋笳集》卷三有《聽高小乾話秦淮舊事作》一詩:

秦淮昔全盛,萬戶起江潮。燈火真珠舫,樓臺碧玉簫。黃塵愁北徙,白首話南朝。歷歷昇平事,天涯夢已遙。

他年輕時曾親眼見證集江南地區文化之盛的南京秦淮的繁華與綺麗。科舉考場江南貢院正是位於秦淮,因而秦淮必定留下了吳兆騫的足跡。而今他在漫天黃塵的寧古塔回憶起自己青春時的風華歲月,重話秦淮舊事。今昔天壤,這種心情該是何等淒涼。

吳兆騫就在塞外絕域寧古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熬過每一個春秋。兩年後的順治十八年(1661),被一起流放至此地的方拱乾遇赦,歸江南故里。仍在塞北苦捱時日的吳兆騫之心境,或許正如日本平安時代被流放到鬼界島上的俊寬僧都吧。

友人之援

方拱乾因其孫以私財修復北京城城門(阜成門),才獲得特別赦免。吳兆騫則是因多位友人相援而終於脫離苦海。其中人們最為熟知的就是顧貞觀與納蘭性德之援助。

康熙十五年(1676),無錫人氏顧貞觀與納蘭性德結識。納蘭性德為《皇清經解》之編者,同時在詞壇上也聲名頗著。顧貞觀與納蘭性德結識後,當即懇請他營救被流放至寧古塔的吳兆騫。然而納蘭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是歲寒冬,顧貞觀作《金縷曲》二首(見顧貞觀《彈指詞》卷下),寄與遠在天涯的吳兆騫。該詞有序雲:“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以下為詞的正文部分: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第二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納蘭性德讀到此詞,深為所動,誓在吳兆騫五十歲之前將他營救回來。納蘭亦作《金縷曲》詞,詞中敘述了營救吳兆騫之決心。

該詞寫作五年後的康熙二十年(1681),吳兆騫五十一歲,終於得到了赦免的詔令。順治十六年(1659)時他才二十九歲,已在北疆寧古塔度過了二十二個春秋。康熙二十二年(1682),他返回鄉里,再見老母。吳兆騫生還歸來後將書齋命名為“歸來草堂”。這個齋號,可謂蘊含了他的萬千心緒。此後他受聘為納蘭家的塾師,於康熙二十三年(1683)來到北京。人生的大半時光已在流放中消耗殆盡,他歸來後本欲重振旗鼓有所作為,然而翌年就在北京染疾辭世。

吳兆騫之詩文集《秋笳集》由徐乾學於吳兆騫尚在寧古塔時的康熙十八年(1679)在江南刊行。該書之問世,或可謂是思念、支援吳兆騫的友人們萬斛真心之結晶吧。

綜觀吳兆騫之一生,有不少斑斑血淚。然而友人們為他付出的捨身忘己之努力以及他們之間的筆墨交遊,卻一次次敲打著我們的心扉,讓我們不由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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