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手告別最後一位病人時，時針已經指向中午1：00。摘下老花鏡，臧德馨揉了揉疲勞的雙眼。11 月12 日，在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精神衛生中心門診，整整坐診5 個小時，臧德馨才結束一個上午的門診。每個離開的病人手裡，都有一張臧德馨親手寫的小卡片，上面詳細記載著各種藥物的服用時間和劑量。
這一切，對於臧德馨的學生、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精神衛生中心副主任王惠玲教授來說，再熟悉不過。跟隨臧老師25年，她深諳老師已將盡可能多地為病人看病，化作了一種習慣。今年10月13日，與臧老相濡以沫近70載的老伴、湖北兒童血液病著名學者胡元香教授因病辭世。幫忙料理完後事，科室徵求他的意見，是不是休養一段時間。臧老沉思片刻後說，“還是照常吧”。
從醫近70 年來，經他診治的精神疾病患者超過10 萬；93 歲高齡，他仍堅持每週兩次坐診。雖然身上有諸多光環：中國精神科醫學拓荒者之一、湖北精神醫學的奠基者、中國精神醫學領域最高榮譽“中國醫師協會傑出精神科醫師獎”獲得者、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精神衛生中心教授，但做一個默默無聞的醫者給病人祛除心靈病痛，仍是臧德馨最喜歡、最質樸的選擇。
在“精神迷宮”紮根
醫齡與共和國同齡，這是臧德馨引以為傲的事。1949年，歷經戰亂四處求學的他收到了湖北省立醫學院（現武漢大學醫學部）的錄取通知書，成為了一名臨床醫學系大學生。1956年，湖北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現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成立神經精神教研室，組織上安排他到教研室從事精神疾病相關工作。雖然那個年代，極少有人問津精神醫學領域，湖北精神衛生事業基本處於空白，但臧德馨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那時我一回到寢室，同事們都開玩笑，‘瘋子醫生’回來了。其實，心裡不是沒有失落，但逐步瞭解到精神病人只能赴外省求診的尷尬後，我決定紮根‘精神迷宮’，為他們做點事。”
被關、被鎖是那個年代很多精神病人的窘況，他們得不到救治，人人避之不及。看著這些，臧德馨禁不住潸然淚下。在病人發病期間，其行為很難預測，碰上有暴力傾向的，醫護人員難免受到傷害。臧德馨的右耳至今失聰，那是上世紀70年代，在一次查房時，一位男患者從背後揮舞著拳頭砸壞的。看著患者一個勁傻笑，臧德馨只能強忍著傷痛。“他們是病人，能較真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經歷。有幾次，精神狂躁的病人，還提著刀到處找他。
儘管如此，臧德馨卻從未放棄。“如果連我們醫生都不願意接近他們，還有誰願意走近他們。我一定要把這個工作幹好！”這個樸素的執念，就這樣讓老人堅守了一輩子。
一張發黃照片的背後
在臧德馨的相簿裡，有一張發黃的照片，燒錄著那段塵封的歷史：窗外寒風凜冽，室內，臧德馨就著微弱的鎢絲燈泡，彎著背、探著頭研究著一沓被他視作珍寶的國外精神科醫學專著。當年，治療精神疾病的手段奇缺，臧德馨便帶領團隊從零開始研究，摸索不同型別精神疾病的治療方法。這張照片中的情景，成為臧德馨很多學生們的集體記憶。
上世紀80年代初，他主持的“精神分裂症中樞神經遞質及其相互關係的研究”，獲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其後，更多開創性成果紛至沓來：抑鬱症HPA軸功能與微迴圈等4項成果獲國內領先、國際先進水平；撰寫了《精神醫學》等10多部專著，對精神疾病診斷、治療和預防復發有很高應用價值。2006年，他獲得中國精神醫學領域最高榮譽“中國醫師協會傑出精神科醫師獎”。
曾有一名高中生不幸罹患精神疾病，無知的家人竟然把他關在一個鐵籠子裡。後來經臧德馨診治，他恢復了正常。但等到他返校時，卻發覺自己已被開除學籍，結果這個學生再次發病……“對於精神病人，要關注他們而不是疏遠他們，理解他們而不是厭惡他們，服務他們而不是拋棄他們。”在各種場合，臧德馨大聲疾呼保護精神病人的合法權益。
上世紀60 年代末，臧德馨深入湖北省咸寧地區進行精神病流行調查。圖為他在崇陽縣入戶篩查。
許多病房裡的小細節，臧德馨都看在眼裡。“精神科病房的房門，得做成向外拉開的”“病房裡不能有開關、插座”“除了封閉管理，還應設計半開放式病房”……臧德馨不斷從自己的實踐中總結、規範，以期給精神病人內心更多的關照。從咸寧到宜昌，從遠郊到山區，他帶著團隊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幫助省內多個地區設計、建立正規的精神病專科醫院。
“精神病人不是罪犯，我們要做的不是隔離他們，而是去關懷、幫助他們。”上世紀60年代，湖北崇陽的精神病人被統一關在山上，離縣城有4公里，病人都被捆在板車上拖上山。這一情景深深刺痛了臧德馨，他往返奔波多方協調，終於把這些病人安置到了咸寧溫泉，接受正規治療。
“立足本職，著眼全省，趕上全國，走向世界”，這是臧德馨的內心默默許下的目標。從上世紀60年代對咸寧縣進行精神病流調及建立社群精神病防治網點模式開始，經歷30餘年，在他的推動下，一張涉及全省10多個地區的湖北省精神病防治網建立起來，從培訓專業醫務人員到建立精神專科醫院體系，層層織密網路，極大加強了湖北省精神衛生工作的防治能力。
做司法鑑定是份良心事業
做人要有德，生命才會馨香。父輩將這一殷殷期望融入臧德馨的名字裡，也烙刻進他的生命裡。
精神病人犯罪免於刑事責任，這是司法界的共識，可犯罪嫌疑人到底有沒有精神病，須由權威部門來鑑定。上世紀70年代，臧德馨牽頭創立了湖北省司法精神疾病鑑定委員會並長期擔任主委。“合法、獨立、客觀、公正”是他做司法鑑定的座右銘。在臧德馨看來，它是一份良心事業，既不讓真正的精神病人蒙塵，也絕不讓“偽精神病人”逍遙法外。
做鑑定是件不討好的事情，也是有風險的事。曾經有人跑到臧德馨家裡大吵大鬧好幾天，也有人拿著砍刀相威脅。但鑑定事關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性命，臧德馨說，他喜歡這種挑戰。
司法鑑定，字字千鈞。在每一次鑑定結果釋出前，他都會反覆論證。每年，由他經手的相關鑑定有上百次。“無私無畏，每一筆都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臧德馨說。
正當醫學界為臧德馨的成就而喝彩時，他卻悄然“轉身”，轉而培養精神衛生醫學的“接班人”。他多次為中國精神科醫師的嚴重缺編和流失表示擔心：“如果不盡快提高我國精神科醫生的待遇，給予他們應有的尊重，立法保護他們的合法權益，最終必將導致精神科醫生大量流失，必將是精神疾病因為失去‘對手’而給國家帶來沉重的負擔和不可想象的災難……”
上世紀70年代，臧德馨培訓基層精神科醫生。
上世紀80年代，臧德馨主持創立了武漢大學醫學院精神衛生專業，在全國首批招收精神病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為湖北省乃至全國培養了大批專業人才。王高華、劉鐵榜、金衛東等我國精神醫學及司法精神醫學的領軍人物均出自臧德馨門下。如今，其所在的精神衛生中心已發展成為國家臨床重點專科，中國醫師協會精神科醫師分會會長單位，更是湖北省精神醫學/臨床心理學醫療、教學、科研、培訓和公共衛生中心，成為湖北乃至全國精神衛生疾病防治事業的重要力量。
在臧德馨的救治下，許多罹患心靈病魔的患者，解脫了多年的精神枷鎖，能夠正常地開始生活。當有病人和家屬堅持要表達謝意時，臧老拒絕了：“我不需要物質感謝，病友的康復就是對我最大的謝意和獎勵。”
有老病友問他：“臧教授，我還能找您看多久的病？”他說：“只要我還看得動，你們肯定就能找到我！”
編輯/魏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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