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正統四年（公元1439年）六月初九日，大明周藩郡王祥符王朱有爝收到了一封來自青年天子朱祁鎮的親筆信，裡面說到讓他主持其兄已故周王朱有燉的喪禮。朱有爝和朱有燉都是明朝首封周王朱橚的兒子，其中朱有燉是長子，朱有爝是第四子。之所以讓祥符王來做這件事，是因為朱有燉無嗣。

印象當中在明初的第二代親王（即太祖朱元璋孫輩）之中，唯一無嗣絕後的就是朱有燉。因為他無嗣，為了周王這個爵位的爭奪，還曾鬧出好大的波瀾。而正如標題所示，作為本文的主角，朱有燉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忠孝兩全，文武兼備的奇人。但是為了明哲保身，這位周王殿下卻把畢生的精力投入到戲曲創作之中，並且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

朱有燉筆下的市井生活

為父分憂，替父扛罪：宗室中的清流

朱有燉（燉這個字同“燉”，因此這位周王的名字也被寫成朱有燉），生於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正月十九日，周王朱橚嫡長子，生母馮氏。在太祖諸孫之中，朱有燉的年齡排在皇嫡長孫朱雄英（太子朱標長子）、皇第二孫朱濟熺（晉王朱棡長子）、皇第三孫朱允炆（太子朱標次子）、皇第四孫朱高熾（燕王朱棣長子）和皇第五孫朱允熥（太子朱標第三子）之後，排名第六。至於他的母妃馮氏，則是開國六公爵之一宋國公馮勝的女兒。

在大明開國之初，朱元璋所行的國策是“親王戍邊”。那麼對於太祖皇帝來說，皇子們的培養固然要抓緊，皇孫們作為各自封國的接班人，也不能放鬆教育。當時秦、晉、燕、周諸王世子及年長之子均在南京一起就學。日後靖難戰爭時朝廷之所以會去離間朱棣父子，就是因為朱高熾和朱允炆有當年的同窗之誼。

洪武二十二年（公元1389年）年底，朱有燉的老爹周王朱橚因為擅自離開封國開封，去鳳陽私會老岳父宋國公馮勝，被朱元璋貶去了雲南。當時朱元璋先是派第十三子豫王朱桂（後改代王）坐鎮開封，但他老人家很快改變主意，讓朱有燉替父監國。次年三月更是賜予其周世子金冊金寶，要知道此時的朱有燉不過年僅13歲而已，可見老朱對他監國有方深表讚賞。

乙丑朔，詔豫王桂駐汴梁。時周王徙居雲南，因命豫王居其舊府。尋詔還，命周王長子有燉監其國。—《明太祖實錄卷一百九十九》

周王府遺址出土的瓷器

直到洪武二十四年年底朱橚返回開封，朱有燉才算結束了這段為期近兩年的監國重任。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二月，17歲的周世子朱有燉迎娶兵馬指揮使呂貴之女呂氏為世子妃。相比較兒子周王，老朱本人其實更信賴世子朱有燉。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二月，封國大寧的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王朱權上報軍情。朱元璋在命令燕王朱棣出兵備邊的同時，還讓周世子率精銳往北平一帶巡邏，實質上是作為燕王的預備隊。

辛亥，寧王權言近者騎兵巡塞，見有脫輻遺於道上。意胡兵往來，恐有寇邊之患。上曰：“胡人多奸，示弱於人。此必設伏以誘我軍。若出軍追逐，恐墮其計。”於是敕今上（注：即朱棣）選精卒壯馬抵大寧全寧，沿河南北覘視胡兵所在，隨宜掩擊。仍敕周王橚令世子有燉率河南都司精銳，往北平塞口巡邏。—《明太祖實錄卷二百四十四》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閏五月十日，朱元璋駕崩，皇太孫朱允炆登基。當年八月，距離老皇帝去世不過百日，新皇帝派曹國公李景隆突然率領大軍包圍河南周王府，將包括周王朱橚、周世子朱有燉在內的王府宮眷全部押赴京城治罪。

周王家族之所以成為建文朝第一個垮臺的親王，表面原因是他自己的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出面舉報老爹謀反，根本原因其實大家都知道，就因為朱橚是燕王朱棣的親弟弟。太祖去世之後，親王之中名分最尊、實力最強的就是燕王，上到皇帝下到方孝孺、黃子澄等大臣，無不把剿滅燕王作為頭等大事。

朱允炆劇照

然而周王這個人並沒有什麼政治野心，他最大的愛好是研究中草藥。周世子朱有燉雖然文韜武略都很出色，但同樣醉心文學，對政治不感興趣。然而就因為和燕王的關係，周王父子身陷囹圄，備受折磨，此舉如何不令天下宗室寒心？二人先是被髮配雲南，隨著戰局逐漸對朝廷不利，朱允炆把周王押回了南京，目的自然是想把他作為要挾朱棣的一張牌。至於世子朱有燉，雖然他和朱允炆當年有同窗之誼，卻依然被扔在雲南受苦。時至今日，居然還有人心心念念想為建文皇帝戴上一張仁厚的假面具，我呸。朱棣靖難成功之後，周王復爵，世子也得以從雲南返回南京。

庚寅，周世子有燉自雲南來朝，賜鈔二萬錠。—《明太宗實錄卷十二下》

周王爵位之爭：貪心不足蛇吞象的悲劇

朱橚既然恢復了周王的爵位，當初誣告他的逆子朱有爋自然要倒黴。周王的要求簡單粗暴，只當自己沒生過這個兒子，要求哥哥直接將朱有爋賜死。但對於朱棣來說此時朝局未穩，若是賜死朱有爋，容易給人扣上一頂“殘害宗室”的帽子。故而他考慮再三，還是把汝南王遠遠地打發去了雲南。既保全了其性命，又給弟弟出了一口惡氣。

建文中有爋嘗告其父定王不軌，父被削奪囚繫。至太宗皇帝臨御，其父始釋，復爵。遂奏乞誅有爋，太宗委曲解之。遣有爋居雲南大理，以釋其父憾。—《明宣宗實錄卷四十三》

朱有燉和朱有爋乃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都是周王妃馮氏所生。朱棣身為四伯，為了彌補他們父子兄弟之間的感情，也算是操碎了心。永樂皇帝在位之時，親王、郡王都可以進京朝覲。朱有爋雖然遠在雲南，朱棣也會計算時間，想方設法讓他和哥哥朱有燉見上一面。

比如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十一月初六日，汝南王千里迢迢從雲南趕到南京來貢獻馬匹，朱棣讓皇太子朱高熾在文華後殿設宴招待，還特意留他多住幾日。當月十六日，周世子朱有燉從開封來朝，隨即和弟弟一起在京師待了12天，直到當月二十八日才一起向四伯告辭，各回各家。

大理古城

永樂二十年（公元1422年）六月，周王妃馮氏去世。朱棣認為生母去世，朱有爋作為兒子理應守喪，於是藉著這個機會逼著周王把汝南王一家接回了開封。但是二十年過去了，朱橚並沒有原諒朱有爋這個兒子，父子間的矛盾依然尖銳。

敕周王橚曰：“汝南王母歿，子婦鹹應守喪。其及宮人在大理者，即令人取回。”—《明太宗實錄卷二百五十四下》

永樂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七月朱棣駕崩，皇太子朱高熾即位，是為仁宗。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五月，才做了十個月皇帝的仁宗突然駕崩，皇太子朱瞻基即位，是為宣宗。當年閏七月，周王朱橚去世，享年65歲，賜諡曰定。十月，周世子朱有燉襲封周王。

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在雲南的四年牢獄生活，損害了朱有燉的健康，在他以47歲高齡襲封周王之時，仍然沒有子嗣。永樂二十二年四月第三任秦王朱志堩去世，因其無嗣，爵位由其庶長兄渭南王朱志均承襲。我們要注意一點，此時周定王朱橚仍然在世，他是知道這個“兄終弟及”的故事的。那麼一旦朱有燉無嗣去世，則周王之位將由其嫡親弟弟汝南王朱有爋承襲，這一點是朱橚絕對難以容忍的。

為了破掉這個無解的局面，朱橚採取了釜底抽薪的辦法，他把朱有爋的長子朱子墐過繼給了世子。這樣一來一旦朱有燉去世，則將跳過朱有爋，直接由朱子墐襲封周王。雖然朱有爋是朱子墐的生父，但他生前既不能進封周王，死後也不可被追封為周王。朱橚的算盤，汝南王自然也很清楚。老爹在世，他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哥哥襲封周王之後，朱有爋立刻就開始搞事情。

漢王朱高煦劇照

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十一月，趁著皇帝剛剛收拾了自己的二叔漢王朱高煦，朱有爋藉機發揮自己的特長：誣告。確實宣宗是要削藩，但周王府的河南三護衛早在五年前便已上交給了朝廷，朱瞻基又何必去找朱有燉的麻煩呢？

己酉，汝南王有爋數奏兄周王有燉之過。上知有爋之曲也，遣書諭有燉曰：“過雖在彼，叔宜篤愛弟之心，不足與校。”—《明宣宗實錄卷二十二》

一計不成，朱有爋又生一計，他先是不顧兄長的好言相勸，硬是把朱子墐從周王府中要了出來，重新和自己生活在一起。這樣一來，一旦朱有燉有所不諱，他朱有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兄終弟及”的方式進封周王。眼瞅著哥哥雖然無子，可是天天在王府之中吟詩作對，洋洋灑灑寫了無數的戲曲本子，看上去身體倍棒，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無嗣而終，朱有爋又耐不住性子了。

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掌彰德衛事都指揮王友上奏朝廷，稱在城外發現一支矢箭，上面綁著一封書信，裡面內容是祥符王朱有爝與趙王朱高燧如何密謀造反。祥符王是朱橚第四子，他在被召赴京面詢之時，提出新安王朱有熺一向與自己不和，此事是其王府下人所為。祥符王一向與周王關係密切，朱有燉很清楚這次事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為了自救，他在確認新安王曾往返彰德的實證之後，立刻飛報朝廷。而軟骨頭的新安王一到京城，馬上咬出此事乃朱有爋主使。

上遣書與周王，言前事祥符王疑新安王所為。須令新安來京回質之，事可明。並敕召新安王有熹。有熹未至，周王遣人馳奏，言密訪得新安王曾遣人往彰德。至彼遽還，考其日月，與書合。上曰：“是矣。”命中官以錦衣衛官校馳詣河南，潛執所遣者。又得新安王所使造偽書、偽印之人。皆執之至京，鞫之，皆引伏。—《明宣宗實錄卷四十三》

明宣宗劇照

可憐朱有爋志大才疏，到了京城之後居然和新安王互相攻擊，結果被一起廢為庶人。而朱子墐則受父連累，也被一併廢為庶人。根據新安王的指控，朱有爋曾經數十次試圖謀害兄長，其罪惡實在是罄竹難書。最終下場也是完全罪有應得。對於朱有燉，明宣宗認為其“秉德循禮”，足以與漢代的賢王河間王和東平王相提並論。

明代戲曲大師

朱有燉去世之時，史書上對他的蓋棺定論是

“博學善書”

，這還真不是吹牛。當時開封城內有所謂的“汴京八景”：艮嶽晴雲、大河春浪、開寶晨鐘、夷山夕照、金梁曉月 、資聖雄風、百岡冬雪、吹臺秋雨。作為一個文藝青年，周王在走訪景點之餘，自然也會詩以詠志。我們來看看其中的一首《吹臺秋雨》：

金風飄灑自西來，秋雨淋漓滿吹臺。

豐草溼垂蛩韻初，濃雲陰遏雁聲哀。

霏霏僧舍攲蒼竹，漠漠人家暗綠槐。

明旦喜情攜酒至，登高先賞菊花開。

開封古吹臺

吹臺為開封教最為古老的歷史遺蹟之一，春秋時期師曠曾在此吹奏音樂，故稱名吹臺，歷經二千餘年至今仍存。而當時的開封是北方“軟舞”和“中原絲絃”的中心，為朱有燉研究戲曲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元代的時候雜劇發展已有較高的成就，但表演形式卻失於呆板。朱有燉經過潛心研究，將傳統表演形式的一人主唱，改變為旦、末輪流出場主唱。同時又在表演中加進隊舞，配上諧美音律，表演形式生動活潑，觀賞性大為提升，深受大眾歡迎。

對於元代大戲劇家關漢卿，我們現代人幾乎無人不曉。但對於成就堪與其媲美的周憲王朱有燉卻知之甚少，甚至全然不知。實際上在有明一代，朱有燉所創造的戲曲流傳極廣，明代中期文學家，復古派前七子的領袖人物李夢陽就曾經寫詩進行讚歎。

中山孺子倚新妝，趙女燕姬獨擅場。齊唱憲王新樂府，金梁橋外月如霜。—《汴中元夕》

《水滸傳》是我國四大名著之一，脫胎於元代的水滸戲。這樣一個題材，朱有燉自然也不會放過。據考證，《豹子和尚自還俗》和《黑旋風仗義疏財》就是朱有燉創作的兩部雜劇，不但打破了傳統元雜劇四折一楔子的結構模式，並且在唱詞的格式和方法上加入合唱、對唱，也較以往有很大的革新。

李逵畫像

而且說實話，朱有燉所創造的水滸戲，其實間接地對《水滸傳》的成書時間提出了質疑。作為一個財力雄厚同時又愛好文學戲劇的藩王，他沒有理由搞不到一部《水滸傳》的全本來看。但在《豹子和尚自還俗》的引子之中，卻將這些梁山好漢的故事稱為“偷兒傳奇”，顯然是並不知道《水滸傳》的書名。當然這個話題太大，本文不做展開。

據戲曲研究者統計，朱有燉創作流傳下來的雜劇多達三十一種，代表作品有《曲江池》、《香囊怨》、《義勇碎金》等。這些作品創作基礎，大都是當時社會背境下的文化生活素材。朱有燉創作了大量《誠齋樂府》散曲和數量眾多的元雜劇，在中原一帶廣為流傳。開封城內清唱局遍佈，開封成為全國聞名的“中原絲絃”和北方“軟舞”的傳播中心。而在這其中，周王朱有燉一生對開封戲曲和歌舞的繁榮，無疑作出了重大貢獻。

結語：

正統四年（公元1439年）五月二十七日，朱有燉去世，享年61歲，賜諡曰憲。朱有燉生前曾上疏朝廷，請求自王妃以下不必殉葬。按照明初的規矩，親王無子，王妃必須殉葬。對此明英宗朱祁鎮特地要求祥符王朱有爝遵守先王遺訓，免除王妃和眾夫人殉葬。可惜朝廷旨意來得太遲，王妃鞏氏，夫人施氏、毆氏、陳氏、韓氏、張氏、李氏還是以死徇。鞏氏諡貞烈，眾夫人俱諡貞順。

乙酉，書與祥符王有爝曰：“邇聞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嘗奏喪葬乞擇近地，從儉約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從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歸其家。”—《明英宗實錄卷五十六》

根據《明一統志》的記載，朱有燉的墓園位於府城南四十五里朱仙鎮棗林莊，今已不存。當年八月，周定王第四子祥符王朱有爝幸運地進封周王。朱有爝的大哥周憲王無嗣，二哥汝南王朱有爋自己作死，三哥順陽王朱有烜同樣無嗣而終，這個天大的餡餅才砸到了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