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娛樂/ 正文

不一樣的杜甫,煥發跨文化的魅力

作者:胡笛

不久前,BBC(英國廣播公司)推出的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以下簡稱《杜甫》),引發了關注,也引起了熱議。這是一個西方他者視角下的杜甫,無論是故事的講述方式還是人物的塑造,都帶有明顯的西方敘事色彩,呈現出戲劇化的效果。

這樣一個他者視角下的杜甫,對於中國觀眾而言是有些陌生的,卻也促使人們去進一步瞭解杜甫和他的作品,去領略這位古代詩人在當下煥發的跨文化魅力。

不一樣的杜甫,煥發跨文化的魅力

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敘事的民間性

紀錄片《杜甫》的導演邁克爾·伍德,是英國曆史學家和電視製作人,參與制作了大約120部紀錄片。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多次來到中國拍攝紀錄片。他熱衷於講述中國故事,也形成了獨特的紀錄片風格——他“通常會在紀錄片中擔當主持人,因為紀錄片的本質在於講故事,主持人有助於故事的講述”。他還是一個歷史的漫遊者,實地探尋故事中的大城小巷。

邁克爾·伍德的歷史紀錄片最重要的一點,是記錄“活”的文化,“歷史不需要我們操心,但我們必須要確保中國群眾充分融入紀錄片中”,在與中國老百姓的採訪互動中,經常能看到他臉上抑制不住的好奇和喜悅之情。明白了他歷史紀錄片敘事對民間性的傾向,你就不會奇怪,為什麼《杜甫》的主題是杜甫,鏡頭裡卻有那麼多或唱歌跳舞或舞文弄墨的普通百姓。因為,於他而言,歷史照應著一幕幕鮮活的現實。

為了《杜甫》,邁克爾·伍德重走了杜甫的人生路,從西安、河南、成都到長沙等地,從開元盛世到戰亂流離,遍尋詩人出生、遊歷、入仕到流亡的足跡,並選擇相應的詩歌作品互為印證。開篇以大唐都城長安為背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杜甫壯麗的一生與這座城市和那個時代休慼與共,杜甫之謂“詩史”正是記錄了玄宗統治下大唐由盛入衰的過程。鏡頭裡則是當下的西安,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美食街上林立的店鋪、跳著廣場舞的人們、攤位上望著鏡頭的孩子,這一切與旁白中“在唐朝的市場中,外國時尚與美食的結合會令你迷醉,波斯的無花果,撒馬爾罕的金桃”形成一種歷史與現實的無聲對應。

位於成都的杜甫草堂,是詩人晚年漂泊生涯中短暫的安身之所,在那裡他留下了許多書寫自然的名篇。紀錄片中,在草堂外朗誦《春夜喜雨》的孩童,耄耋老人述說“杜甫詩詞優美和愛國精神值得後人學習”“杜甫表達了人民群眾特別是那些窮人的情感”……邁克爾·伍德對不同年齡段遊客的採訪,實則體現了杜甫詩歌在中國文化中的傳承。

清明時節,湖南平江杜甫墓前,學生的祭掃活動和民間詩社的研討活動,都是這部紀錄片關於詩人杜甫的民間敘事。關於這位唐代詩人,除了研究者的論述,街頭巷尾普通民眾的認可,似乎更能證明其偉大。

紀錄片取名於漢學家洪業的同名英文專著。在書中,洪業定位杜甫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即使在成千上萬的中國詩人當中,杜甫也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唯一一位隨著時間流逝而聲名與日俱增的詩人……當詩人杜甫追求詩藝的最廣闊的多樣性和最深層的真實性之際,杜甫個人則代表了最廣大的同情和最高的倫理準則。”

人物的戲劇性

紀錄片用58分鐘來論述杜甫的偉大是有難度的,正如邁克爾·伍德所說,“在東方,他是不朽的詩聖,但在西方則鮮有耳聞”,所以紀錄片多次採用東西方人物之間的類比來直觀定義杜甫,評價杜甫和但丁、莎士比亞——“這些詩人創造的價值成為後世詩歌的評判標準”。懷著東西文化交流對話的目的來拍攝紀錄片,即便《杜甫》中的杜甫或許與我們想象中的杜甫不一樣,它仍舊起到了促進的作用,令杜甫在後人的品讀中一次次鮮活起來。

選擇杜甫出生的傳奇性。無論是洪業的傳記還是馮至的《杜甫傳》等,都以杜甫家族詩書仕宦傳統為主來介紹杜甫,如“文章四友”的祖父杜審言給予他“詩是吾家事”的自信。而《杜甫》卻將杜甫給姑母的墓誌銘《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裡的內容作為有關人物身份的敘述主體。“甫昔臥病於我諸姑,姑之子又病間,女巫至,曰:‘處楹之東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這種墓誌之說本意在褒揚逝者德行,而在邁克爾·伍德看來,“天命”之說更具戲劇性,能吸引西方觀眾,將此解說為杜甫出生的“謎團”。

張揚杜甫仕途的高光時刻。科舉失意後,天寶十年,杜甫憑藉三篇《大禮賦》得到玄宗關注,紀錄片將《壯遊》中“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賞”配以朝堂的畫面,讓觀眾領略杜甫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事實上,杜甫待制集賢院卻沒有了下文,期間不少寫給友人的詩詞中透露著飢寒貧病的現狀。杜甫與長安友人登塔所寫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已顯露亂世的端倪。天寶十四年,他終於獲得一小官職,從長安回奉先探視家人,因這段路程寫就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五百字》,人們耳熟能詳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還有他作為人父的愧疚“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都來源於此。杜甫的仕途是短暫的,但他用自己的詩歌記錄並見證了一個時代。

對比李白和杜甫。杜甫客居洛陽艱難謀生,卻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偶像李白。紀錄片這樣形容李白——“在中國人眼中,他魅力十足,經常醉酒,鬥性十足,是青樓常客,在鬥毆中殺過人”,這顯然是出自洪業筆下的“手刃仇人,揮霍萬金,娶妻納妾,縱情聲色”的描述。且不說這些史料確鑿與否,這樣的描述與中國文學傳統中的李白形象顯然有著不小的差別。但這種極具個性化的人物塑造,正是西方視角下的典型表現。接著,紀錄片分別將李白與杜甫比作酒神與日神,對此牛津大學的學者進一步解釋說,“李白很熱衷於物我兩忘的能力,杜甫更能關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如何按照儒家倫理來生活”。對於西方觀眾而言,一部紀錄片是不足以完全理解中國的“詩仙”和“詩聖”的區別,但透過這般類比倒也能獲得一個粗淺朦朧的感受。

闡釋的個性化

《杜甫》將杜甫晚年的自傳式敘事詩《壯遊》作為整部紀錄片最主要的文字依據,在闡釋杜甫不同人生階段的境遇和思想時,都會引用其中的片段作為註釋。杜甫一生作詩一千餘首,經典不少,紀錄片對這些詩歌的選擇與闡釋,正顯示了創作者對於這位中國詩人的瞭解與理解。

其文字選擇的精彩之處,比如紀錄片首尾分別節選了《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內容。開元盛世之初,幼年杜甫所見公孫氏舞劍器之勢,感受藝術之間的相互啟發,選用詩歌前半部分“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晚年杜甫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偶然再見其弟子舞劍器,選用詩歌后半部分“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動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玳筵急管曲復終”。50年後,杜甫見到公孫大娘弟子臨潁李十二孃,一曲劍器舞幾十年滄桑鉅變,讓他瞬間陷入人生巨大的迷惘,“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將同一首詩拆開在紀錄片的首尾來說明詩人境遇之變化,可謂用心。

紀錄片文字選擇不足之處,除了過度重複引用《壯遊》,就是對不少經典之作的遺漏。青年時代,杜甫壯馬輕裘遊歷時,有不少詩篇展現了大唐的富庶,也洋溢著詩人的壯志豪情。第一次科舉失意,年輕的杜甫並沒有受太大的打擊,幾年之後所作的《望嶽》一詩中仍可見詩人的氣勢與格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但紀錄片並沒有選擇這首代表作。安史之亂時,杜甫一路顛沛流離,成為苦難和苦難中的老百姓的發聲者,紀錄片選擇了《彭衙行》《月夜》《春望》予以表現,若能再有“三吏”“三別”這些血淚之詩,則更能彰顯杜甫“上憫國難,下痛民窮”的詩聖品格。馮至在《杜甫傳》中分析杜甫在詩中的矛盾性時說,“若是強調人民的痛苦,反對兵役,就無法抵禦胡人;但是人民在統治者殘酷的壓迫下到了難以擔受的地步,他又不能閉上眼睛不看,堵住嘴不說”。

一葉孤舟漂浮於湘江之上,詩人留下絕筆之作《風疾舟中伏枕書懷》。《杜甫》在伊恩·麥克尤恩滄桑誦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英文版杜詩)中,結束了詩人一生。紀錄片認為,杜甫被定義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稱呼他反而是低估了他在中國文化中的重要性。因為這將他的地位僅僅限制於一個詩人……事實證明,某些人在某種機緣下,不僅可以展示自己的感情,還能象徵整個文明在道德上的感悟能力”。這段話可見其理解了杜甫之謂“詩聖”。

杜甫在自己生活的時代並沒有得到相應的認可,而後世註釋杜詩者卻無數。正如《杜詩鏡銓》所言,“其詩不可注,其詩不必注”,每一次註釋,都是對詩人和其作品的重新闡釋,BBC的紀錄片《杜甫》也是如此。然而,正是在一次次的重讀甚至誤讀中,悠然延續著中國傳統文化與自身、與外界的交流。(胡笛)

相關文章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