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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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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鈴薯在今天是一種世界性食物。無論世界哪個角落,都有馬鈴薯製作的特色美食。那麼,一個有趣的問題來了:為什麼歐洲人點亮的是炸薯條——

而中國人解鎖的是炒土豆絲呢?

這就要從馬鈴薯在舊大陸引入與發展的歷程說起了。

馬鈴薯起源於南美洲。安第斯山脈的原住民發現了野生馬鈴薯,並逐漸培育出茄鹼含量較低的栽培品種,經過艱苦的選育,成為一種適應山地環境的高產作物。

1492年,哥倫布船隊來到美洲後,歐洲殖民者發現了這種農作物。但當時他們還看不上這種原住民食物。在當時,歐洲人的食譜裡沒有這類圓形塊根食物,覺得這東西看著就不吉利,並把馬鈴薯與結核病、梅毒等出海水手的流行病聯絡到一起,覺得吃馬鈴薯就會得病,甚至會引發戰爭。而且這些安第斯山低地的馬鈴薯栽培種只能適應陰涼的環境,不耐寒,在歐洲動輒大雪滿地的氣候中根本養不活。1551年,西班牙人將馬鈴薯帶給國王,王公貴族看著這種遠方稀有植物,大手一揮,送去當成觀賞植物培育。將近二十年後,馬鈴薯才在溫暖的南部和迦納利群島推廣。1588年前後,馬鈴薯被引入英格蘭,隨後在北大西洋沿岸推廣,在這些地方的沙質土壤中大獲成功。同等面積土地,馬鈴薯的產量轉換成熱量,是小麥、黑麥的2—4倍。

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反映歐洲殖民者在美洲發現土豆的漫畫。來源/網路

馬鈴薯的優點自不必說,但它初到歐洲時完全被當成觀賞植物,農民又迷信,害怕吃這個會得梅毒。歐洲在傳統上,除了蘿蔔之外,只有歐防風(parsnip)等為數不多的塊根類蔬菜。歐防風長得像白色的胡蘿蔔,是馬鈴薯傳入之前,歐洲人吃的最多的蔬菜。

18世紀的英國保守分子說,我們老英格蘭人每天起來,就好一口歐防風,那叫一個地道。吃什麼馬鈴薯啊?馬鈴薯是天主教徒吃的,甭吃了。

吃馬鈴薯在英國一度要遭遇社會性死亡。吃這種天主教徒吃的東西,是否意味著裡通外國,出賣大英情報?馬鈴薯是《聖經》隻字未提的邪物,來路不正,埋在貧瘠冰冷的爛地裡都能膨脹發育。吃馬鈴薯,是否等同於參加巫術,把靈魂賣給魔鬼? 吃這種外觀光滑、曲線飽滿的東西,是否容易想入非非,要行淫亂?看看,歐洲人討厭馬鈴薯,連它的外形也討厭。

直到三十年戰爭(1618—1648)爆發,馬鈴薯迎來了它在歐洲推廣的最關鍵契機。這場戰爭的主戰場在德意志地區,反覆拉鋸導致人口大量死亡,農業設施遭到毀滅性破壞。這一時期,亞歐大陸也進入小冰河期,英法多次發生饑荒。長得快、產量高、對土壤肥力要求低,還不需要磨坊和牛拉犁的馬鈴薯成為最理想的救荒糧草。

對於馬鈴薯的偏見終於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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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末,馬鈴薯終於成為歐洲平民最廣泛的食物來源。

這一時期,歐洲人如何吃馬鈴薯呢?答案出人意料,最廣泛的做法是熬粥或做湯。麵包乃是宗教儀式中都要用到的天神賜糧,儘管馬鈴薯無論在產量還是烹調難度、甚至口感,都要遠遠勝過當年歐洲人常吃的一個月前烤的乾硬麵包,但就是很難取代它。馬鈴薯在歐洲那些有吃粥習慣的地區較早地被人接受也就不奇怪了。

前文講了,歐洲人討厭馬鈴薯,連它的外形也討厭,熬成粥就完美解決了這一難題。原先吃燕麥粥,現在吃馬鈴薯粥,做法沒變,而且馬鈴薯煮化之後也看不出形狀,足以讓人們暫時忘記它那可疑的外來背景,心安理得享受著一碗熱氣騰騰又不明所以的糊糊。這些地方缺乏木柴,烤麵包成本很高,當地的麵包甚至不是小麥做的,主要是耐寒的蕎麥,而熬粥只需要一些灌木枝牛糞之類的燃料,比較省事。如在比利牛斯山區,當地人把馬鈴薯煮熟,加到捲心菜湯裡,或者加牛奶攪拌。

經濟因素在此時的馬鈴薯食物版圖中尤其明顯。同樣在比利牛斯山區,有一地區盛產鐵礦,當地的主食就是麵包。因為當地礦工的經濟狀況更好些,節假日甚至吃得上白麵包。但周邊地區只好吃馬鈴薯。除了沒有礦產導致經濟狀況不佳之外,還因為相鄰地區的鐵礦帶動了冶鐵業,消耗了周邊地區的海量木材,導致周邊的人連柴火烤麵包都吃不上了,所以只能用灌木枝條煮土豆湯喝。慘遭馬鈴薯瘟疫的愛爾蘭,傳統吃法也多與水煮土豆有關,如champ是加了蔥和黃油調味的土豆泥,colcannon是白菜絲土豆泥,還有牛肉湯燉土豆等。這種水煮馬鈴薯的做法,傳承至今的典型菜式是土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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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愛爾蘭“馬鈴薯瘟疫”版畫作品,圖為饑民在攻擊售賣土豆的商店。來源/雜誌

今天的炸薯條,有一條更為曲折的演變路徑。炸魚薯條在今天看來乃是“大英國粹”,但這種套餐19世紀才出現在英國。據美國學者任韶堂(Dan Jurafsky)的研究,配醋汁的英式炸魚薯條是19世紀中期被猶太人傳入英國,此前的英國烹飪書中,只有炸魚沒有薯條,如這類“猶太人儲存三文魚的烹飪做法”:魚類去頭洗淨、切片,裹粉,浸入蛋液,下油鍋炸至金黃,隔壁小孩都饞哭了。最關鍵的是,配炸魚的是酸黃瓜和油醋汁。

而這種醋汁配炸魚的猶太美食在當時西班牙稱之為ceviche,在阿拉伯語餐譜中則叫做sikbaj,是一道極其古老的菜,詞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古巴比倫美索不達米亞地區,最開始是用醋燉肉,在阿拉伯出現了醋燉魚,中世紀的埃及人把魚裹面油炸後再配醋燉煮,傳播到阿拉伯人佔領的西班牙,隨後傳入南歐。當地天主教徒有數不勝數的齋戒,每年超過一百天,齋戒期間一整天不能吃肉蛋奶,但可以吃魚,因此醋燉炸魚迅速流行。而南歐天主教徒西班牙、葡萄牙人為了遠航,醋燉魚變成了冷盤,最終變成了炸魚蘸醋汁,並以外國風味菜的身份進入英國,新的日不落帝國同樣有大量海員水手,這種可以極大延長魚類保質期的做法流行開來。到19世紀中期,英國北部蘇格蘭、愛爾蘭的馬鈴薯飲食也傳入英格蘭,馬鈴薯切成塊,和當地流行的炸魚一同下鍋油炸,最終形成了炸魚薯條的組合。

在英語裡,薯條至今仍被稱為法國油炸品(French fries),可見其原本就是外來食物。也有人翻閱菜譜,在比利時、西班牙等地發現了更古老的油炸馬鈴薯的做法,地中海地區的油炸食物傳統也的確助長了炸土豆的流行。在工業時代,起一個油鍋,用高溫油炸食物,實際上效率很高,很快就能把幾百人份的食物炸好。炸薯條也適應了這種快節奏的工業生活,進一步流行開來。炸薯條、薯片、薯角、薯餅等,也由此走入千家萬戶,給大眾帶來便利的美味,當然也帶來了攝入高熱量食物的健康問題。

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馬鈴薯到了中國,則是另一番場景。和歐洲不同,中國人的餐桌上從來不缺乏塊根類蔬菜,如芋頭和山藥,所以對馬鈴薯的接受並無心理障礙。馬鈴薯的薯字,古代就指山藥,《廣雅》記載:“藷藇,署預也。”王念孫註釋:“今之山藥也。根大,故謂之藷藇”。藷藇又寫作薯蕷,是山藥的古稱,唐朝時為了避唐代宗李豫的名諱,改名“薯藥”,到宋朝時又為了避宋英宗趙曙的名諱,只得再把“薯”字換掉,變成“山藥”。而芋頭也是先秦時期就有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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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較之缺乏塊根蔬菜的歐洲,馬鈴薯在中國傳播的隔閡更小一些。正因為有長棍狀的山藥,馬鈴薯在西北一些地方被稱之為山藥蛋。明末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已經記載馬鈴薯為“土芋,釋名土卵、黃獨、土豆。土芋蔓生,葉如豆葉”。又云“土卵蔓生,如芋,人以灰汁煮食之,肉白皮黃,可蒸食之”,徐光啟《農政全書》也有類似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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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綱目》書影。圖源/網路

可見,在明末土豆傳入中國時,土豆有兩種做法:灰汁煮著吃、或是蒸著吃的。前者做法較為黑暗,用灰水煮馬鈴薯,或許可以減輕馬鈴薯中的茄鹼,這種做法隨著品種選育、淘汰,以及儲存條件的進步,逐步不流行了。

到了清初,蒸馬鈴薯一度成為主流吃法。隨著清代人口的爆炸,大量此前不適合開墾的山區也迎來了墾荒者,在這些貧瘠寒冷的山區田地,相比其他美洲作物,馬鈴薯比紅薯更加耐寒、耐鹽鹼,比玉米更耐旱。因此,馬鈴薯成為最好的備荒糧,一些地方“洋芋切片曬乾堪以久貯。磨粉和麥蕎可作餅、饃”,但馬鈴薯終究不如紅薯香甜,也不如玉米頂飽,所以產量不如前二者,而且馬鈴薯是適於在高寒地帶生長的作物,用塊根繁殖會逐步退化,在海拔較低、氣候溫和的地方種上1—2年,薯塊就會變小。在做法上,最常見的仍然是整個蒸或烤,要用手掰著吃。

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1958年,汪曾祺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整天研究土豆。他見識到了開花有香味的麻土豆;一個可以當一頓飯的大馬鈴薯“男爵”;有“味極甜脆,可以當水果生吃的”品種;還有“外皮烏紫,薯肉黃如蒸慄,味道也像蒸慄、入口更為細膩”的紫土豆,這是汪曾祺最為喜歡的,曾扛了一袋帶回北京,全家過年吃了好幾天。

在農業科學研究所,汪曾祺讀蘇聯小說,“每每寫戰士在艱苦惡劣的前線戰壕中思念家鄉的烤土豆,馬鈴薯和祖國幾乎成了同義詞。”他自己給農業研究所畫馬鈴薯的圖,“畫完一種薯塊,我就把它放進牛糞火裡烤烤,然後吃掉”,當地的“大籠屜蒸新山藥,是待客的美餐”。可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西北地區吃馬鈴薯仍然是以傳統的整個蒸、烤為主。清代吳其浚著《植物名實圖考》稱馬鈴薯為陽芋,認為其“味似芋而甘,似薯而淡,羹臑煨灼,無不宜之。”

羹臑煨灼,即煮羹、煮成泥、埋入炭灰烤、火烤,沒有超出汪曾祺的食譜範圍。另外,土豆葉子也可以吃,還“清滑雋永”,恐怕今天很少有人會這樣吃了。道光年間,陝西巡撫楊名颺推廣馬鈴薯種植,並告誡民眾:“食用不盡,並可磨粉,磨法:洗淨切碎,浸泡盆中,帶水置磨內碾爛,用水攪稀,竹篩隔去粗渣,再用羅布濾出細粉,澄去清水,切片曬乾,其渣仍可飼豬。”馬鈴薯的高澱粉性質已經為人所知,切碎,泡水,澱粉溶解在水中,而其餘的土豆渣滓拿去餵豬,這是在清中期就已經普及了的。

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而土豆絲的普及,則既拜傳統所賜,又與新中國的工業化息息相關。南北朝時期,炒菜就已經出現,明清大為流行。土豆絲要想炒得根根分明,需要用水將土豆絲的澱粉洗掉。此前,馬鈴薯制切碎泡水以獲取澱粉的技術已經推廣,因此用泡過水的土豆絲下鍋猛火快炒,也就是臨門一腳的事,勤勞勇敢的中國勞動人民當然有這個創造力。

隨著新中國煤礦的開發,城鄉居民生火做飯的燃料問題逐步得到解決,猛火快炒也不再只是城裡飯館的專利,漸漸地,大家在家也可以試試炒菜了。再隨著鋼鐵產量的不斷提高,輕薄、導熱快的鐵製炒鍋也進入尋常百姓家,土豆又是很便宜的蔬菜,炒土豆絲也就成為最常見的一道家常菜。

同一顆土豆,卻在地理大發現後,在東西方形成了不同路徑的菜式。一道道佳餚背後,是沉甸甸的歷史。

同樣一個土豆:為什麼中國人做成炒土豆絲,西方人卻是炸薯條呢?

參考資料:

(美)拉里·祖克曼《馬鈴薯 改變世界的平民美饌》

(美)任韶堂:《食物語言學》

END

作者丨羅山

編輯 | 詹茜卉

排版 | 於嘉夫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

本文來源:科普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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